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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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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是外行。不过,平时也听人说过,这可是极淘气的一件事;也不光是花几两银子,总得有个内行的人掌班,才能压得住。” “这倒也是实话。”芹官问道:“你可知道有谁是内行。” “你别急!我替你慢慢儿去访。事缓则圆,尤其是办这些事,本来是为着好玩;为此淘神,成天放不下心去,变成自己找罪受,那划不来了。” 这话一无可驳。芹官试着照她的话去做,无奈一颗心太热,怎么样也冷不下来。等上了床,春雨要替他放帐门时,他忍不住开口了。 “你就在这里睡,好不好?我有话跟你说。” 不言可知,他要说的还是有关戏班子的话。春雨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吧!我歪着陪你;听你说甚么?” 于是她和衣躺了下来;将芹官身上盖的一床夹被,拉过一角来盖在腰际,然后转脸对着芹官。 这样面对面地,几乎鼻子都碰得着,自然也听得见鼻息;芹官觉得她吹气如兰,清清凉凉地很好闻,便即问道:“你刚才吃了甚么?” “没有啊!”春雨会意了,“今晚上,太太给了一碗蟹粉白菜,吃是好吃;吃完了嫌腻嫌腥,嚼了几瓣菊花,又拿薄荷露对水漱了漱口。怎么还是有腥味?” “不!挺好闻的香味。”芹官紧接着说,“耍弄戏班子,正是机会;四老爷要进京了。” 春雨所顾虑的正是这一层;曹頫不进京,他就有这个念头也不敢说出来。可是,就算曹頫进了京,曹老太太是不是会如他所想象,一说便允,也大成疑问。 “你怎么不说话?”芹官催问着。 “我是在想,跟你说话该怎么说?说老实话,还是哄你!” “你哄不倒我的。” “我也知道哄不倒你;不过,我说实话你未见得爱听。” 语气不妙,但芹官还是这样说:“你先说来我听,只要合情理,就是我不爱听,也不怪你。” “有你这话,我可就非实说不可了。这几年,家里的境况大不如前,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不过这也花不了多少钱,而且也不必出公帐,老太太会给。”芹官紧接着说,“我从来没有跟老太太要过甚么;老太太一定会许我。” “不错!老太太会许你。可是,这不是钱的事,你想过没有?” “你不是说,要找个内行——?” “不是,不是!”春雨打断他的话说,“我不是说这个。” “那么,你是说甚么呢?” “我是说,如今诸事要小心!现在的皇上不比老皇;有许多事是瞒着老太太的,你恐怕也不知道,四老爷碰了京里好几个钉子!你倒想,皇上一再交代,要节结公事;如今差使没有当好,倒说又弄个戏班子,招摇不招摇?” 这番话如兜头一盆冷水,芹官好半晌作声不得;春雨将他的脸色看得非常清楚,心知他已息念,但也扫了极大的兴,自然于心不忍。 “你不老在说,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怎么这点小事倒又放不下呢?” “谁说的!”芹官不肯承认,“我是一时没有想到。本来这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不成就不成,没有甚么!” 话是这么说,也知道他心里又是一种想法;春雨便加意抚慰,直到他朦胧睡去,微有鼾声,方始悄悄起来,毫无声息地替他放下帐门,蹑足退去。 到得第二天上午,估量马夫人已从萱荣堂问了安回去了,春雨才借送回盛蟹粉白菜的那只碗为名,来见马夫人;先谢了赏,接着便谈芹官想成个戏班子的事。 马夫人大为讶异,一面听、一面心里便觉不安;直到听至春雨劝得芹官热念顿消,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太太知道的,芹官向来是想着甚么,就一时三刻要见真章的性情;这件事他真会跟老太太去提。真的他一开了口,事情就糟了!怎么呢?”她自问自答地说:“老太太自然也知道决计不行,可是,芹官要甚么,老太太就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的。这会要老太太驳他的回,心里一定很难过,怕芹官受了委屈。到后来,芹官倒把这回事丢在九霄云外了;老太太心里倒是拴了个疙瘩。上了年纪的老人,最怕心里成病。太太看,我这话是不是?” “嗐!我还能说甚么!”马夫人握着她的手,既感动、又欢喜,“真是!有你这么识大体的人,真正也不光是芹官的造化。” “太太别这么说,我也是尽我的一点心;凡事想得到的,自己觉得非说、非做不可的,大着胆就说了,做了。说真的,我不想在太太、老太太面前献功;只望不出岔子。有些事上头,来不及先跟太太请示:如果说错了,做错了,总得求太太包涵。” “那里有错?你说的、做的,没有一样不对。有时候我跟震二奶奶没有想到,你倒想到了,真也亏得你,我跟震二奶奶才省了好些心。” “那是太太跟震二奶奶要管这么一大家子,我只管芹官一个,自然想得深了些。”春雨接着又说,“如今有句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也许太太已经想到了。” “你说,你说!”马夫人很注意地,“我听着喔!” “是!我是说四老爷进了京,只怕芹官的心会野。前一阵子,听说要跟芹官另外请先生来教。这件事倒是早早办妥了的好!” 马夫人被提醒了,心想等曹頫一进了京,芹官在祖母纵容之下,一定会有许多淘气的花样;更须顾虑的是,他年龄渐长,智识已开,如果镇日闲嬉,势必结交一班浪荡子弟,习于下流。因此,对于春雨的献议,不但欣然嘉纳,而且为了表示重视,当天便禀明曹老太太,将曹震找了来交代这件事。 “原说有个朱秀才,到山东作客去了;说是去两个月,算来应该已回南京。我马上派人去问。” “这芹官读书的事,自然是听你四叔跟你安排;朱秀才的学问好不好,我不懂,只是人品上,千万访查实在,有那见神说神话,见鬼说鬼话,喜欢挑拨是非的势利小人,千万请不得!”曹老太太又说:“趁你四叔还没有动身,最好把这件事定下来。” “是!我一面去看朱秀才回来了没有;一面另外物色。老太太请放心,一定趁四叔进京之前,把这事办妥。” 曹震派人去问,恰巧朱秀才行装甫卸;听说有这么一个馆地,非常高兴;随着曹家的人,就来拜访曹震了。 这朱秀才单名实,字华仲;与曹震的交情并不很深,所以相见之下,彼此都很客气。寒暄了一阵,曹震先不说延聘之事;只说:“家叔想跟华仲兄见个面;有事请教。” “不敢!原该拜见令叔。” 见了曹頫,礼数越发拘谨;曹震再在一旁穿针引线,将话题拉近;于是曹頫谈经论史,有意找几个题目考一考朱实。一谈下来认为满意,便向曹震说道:“是不是请朱先生见一见老太太?” 这就很明白地表示了他的意向;如果曹老太太看得中意了,立刻便可下关书延聘。曹震答应着,先问一问客人的意思;朱实欣然乐从,这就意味着他亦很愿意就此馆地,如今只待曹老太太点头了。 消息一传进去,正好马夫人与震二奶奶都在;曹老太太便说:“大概他们叔侄俩都中意了,不然用不着来见我。”她特为对马夫人又说:“儿子是你的,你回头在屏风后面仔细看看。” “芹官莫非就不是老太太的孙子。”马夫人陪笑说,“我们看都没有用;谁也比不上老太太识人。” “别的不敢说,心术好坏是有把握看得出来的。” 这时震二奶奶跟秋月已在张罗了。旗人本来不重视西席,称之为“教书匠”;但曹家不同,尤其是为芹官延师,更是一件大事。所以特为换了红缎平金椅帔;检出康熙五彩窑果盖碗;装了八个錾银的高脚盘。一切齐备,曹震陪着朱实到了。 朱实看那萱荣堂,是五开间的一座抱厦;湘帘半卷,炉香袅袅,里里外外,鸦雀无声;只有一个杏儿眼的青衣侍儿,含笑站在堂屋门口等着打帘子。不由得暗暗佩服,好整肃的家规。 到得堂屋门口;夏云已高高揭起帘子,道一声:“请!” 朱实朝里一望,只觉得富丽堂皇,一时却无法细辨陈设,因为那一堂大红缎子平金椅帔,十分眩目;直到有人喊一声:“朱先生,二爷请坐!”他才发觉原来堂屋里有人。 这个人自然是秋月;等她从小丫头端着的托盘中,取过六安茶敬了客人,曹震方始说道:“请老太太去吧!” 秋月答应着转入屏风,只听得裙幅窸窣,微有语声;朱实恍然有悟,屏风后面,必有曹家的女眷在窥看;不由得便正襟危坐,矜重自持。 不一会步履轻细,心知是曹老太太出临,随即站起身来;曹震却已迎了上去。朱实只见屏风后面出来一个旗装老太太,但脚下不踩“花盆底”;头上不戴“两把儿头”,花白头发梳的也不是“燕尾”,而是习见的堕马髻;这身满汉合璧的装束,在朱实却是初见。 “这位就是朱先生了?”曹老太太看一看曹震问。 这时朱实已经长揖到地,口中说道:“晚生朱实,拜见太夫人。” 曹老太太口称:“不敢当,不敢当。”却站着不动;因为按旗人的规矩,蹲身还礼,不但膝盖已硬,蹲不下去;就还了礼朱实也看不见,索性就省事了。 行了礼,朱实落座;曹震当然侍立。曹老太太便动问客人的家世,知道他上有老母,已经娶妻,膝下一儿一女;中了秀才以后,已经下过两次秋闱,却都不曾得意。 “也不敢说是‘场中莫论文’,总怪自己,才疏学浅,文字还难中主司的法眼。” 就他这几句谦虚自责的话,曹老太太便中意了;“功名有迟早。朱先生也不必心急。”她转脸问曹震,“朱先生跟你四叔见过面了?” “是!” “留朱先生便饭。你们叔侄,陪朱先生好好谈一谈。” 这便是中意的暗示;曹震答应着,将朱实又带到曹頫那里,转述了曹老太太的话,曹頫也就知道事成定局了。 于是,言归正题,“有个舍侄,今年十二岁,想奉求朱先生教诲。”曹頫说道:“不知道朱先生肯不肯成全?” “言重,言重!”朱实欠身答说,“久闻府上有位小公子,天资卓绝;怕会耽误了他。” “天资是还不坏,不过从小骄纵成性;及时矫正,全仗大力。”曹頫又说:“我这个侄子,一直在家塾念书,经书不熟,倒喜欢弄些杂学。将来要请朱先生痛下针砭,庶几可以走上正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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