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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当边大受伐木时,米脂的百姓大都持观望的态度;许多人相信,李自成祖坟的风水一破,很快地就会兵败丧命。结果丧命的是汪乔年;而李自成的声势,反而大振,观感为之一变。加以李自成派人传言,必杀边大受;又有告示,说是“四月十九日,起马入秦”,因而人心汹汹,都说李自成一到,将遭屠城之祸。这时,李自成的一些亲戚,本来都是消声匿迹,此时也都露面了,在暗中煽动,说得罪李自成的,只有边大受、艾诏、李成、黑光正、王道正等五人,只要看住这五个人,等“闯王”一到,缚此五人以献,便可免祸。

  这些话,当然会有人去告诉边大受,他亦只有见怪不怪,置若罔闻;心里亦常在打算,怎么样能够脱离米脂这个虎口。

  到得崇祯十六年癸未,是外官三年考绩,所谓“大计”的年分。李自成的姻亲,想陷害边大受,捏造许多事实,告到京里;结果都是部议降调。这一来,正中下怀;巡抚及巡按御史,还要为他申覆辩诬,命他仍旧留在米脂待命;边大受极力辞谢,匆匆携家离任,到山西投奔他的长兄泽州府知府边大顺。这是七月里的事;到了十月初,李自成终破潼关、下西安,陕西各州县望风而降。

  眼看大明江山是在动摇了,不知何以为计,只有携家先回故乡任邱。转眼到了崇祯十七年,大年初一刮大风,拔树震屋,令人心悸;就在这天,李自成自封“皇帝”,伪国号叫“大顺”;伪年号为“永昌”。拜牛金星为“丞相”;宋献策为“军师”。到了二月里,李自成自龙门渡黄河入河东,一路南下,山西全境皆陷,封藩的晋王、代王,先后被害;不过二十天的工夫,由于正定知府邱茂华附贼,李自成已领兵入娘子关,逼近畿辅了。

  三月十九,崇祯殉国于煤山,在一座亭子中,与太监王承恩相对自缢。崇祯以发覆面,穿的是白袷里、蓝绸面的袍子、绫袱、红缎方头鞋;翻开袍袖,白袷里子写着两行字,一行是:“因失江山,无面目见祖宗于天上,不敢终于正寝。”说明以发覆面及所以自缢的缘故;一行是“百官俱赴东宫行在。”崇祯不知道东宫已经被俘,哪里来的“行在”?

  这以后便是吴三桂借清兵,大破李自成于山海关;李自成奔回京师,杀了吴三桂全家,出阜成门西走;吴三桂领兵追出不舍。边大受得到消息,还想号召于众,举义伏击,不道李自成先已派人来捉他了。所谓“虎口余生”,即是边大受自叙如何被俘出娘子关,而从山西寿阳复又逃回任邱,检回一条性命的经过。

  ***

  这部“虎口余生”,在边大受的原着,不过两千余言,但到了曹寅笔下,化为四十四出的整部传奇,一时那里读得完?秋月已来催过几次,芹官总是不肯放手;曹老太太觉得他喜欢看书,是件好事,交代不必催他;又怕黄昏将近,光线不足,看书会伤眼睛,还吩咐替他点灯。

  直到开饭,芹官才暂时释手;但一颗心仍旧在书本上。原来曹寅的这部“虎口余生”,虽袭用边大受的原名,写的却是李自成起事,直到明祚告终,那十几年的烽火离乱。出场的角色甚多,忠奸并陈,各具面目,写得十分生动。由于曹頫对他的督责甚严,小说戏曲一概视之为“闲书”,是不准看的;芹官也偷偷地看过“牡丹亭”与“长生殿”,却只是欣赏它的曲文美妙;不比读这部“虎口余生”情节感人,面谱如见,所以一下子就着迷了。

  看他神思不属,一面咀嚼,一面又念念有词地在背曲文,震二奶奶困惑地笑道:“你真得长两张嘴才够用。快丢开吧,这样子吃饭,会不受用。”

  “丢不开!”芹官答说:“爷爷写的这部传奇;二嫂子恐怕你没有读过,你读了也舍不得丢开。”

  “老太太听见没有?”震二奶奶转脸很认真地说:“老太爷在天上,听见这话,不知怎么高兴呢!这么一个好孩子;难怪老太太疼他!”

  “唉!”曹老太太欢喜又感伤地说:“可惜他没有赶上他爷爷在世的日子!不然家里现成的班子,把他爷爷写的本子演上几出;那才真的知道本子是写得多好。”他又转脸对芹官说:“你爷爷诗词歌赋,色色精通;你只知道你爷爷这些本子写得好,你可不知道你爷爷的这些本事是怎么学来的?”

  “那!”震二奶奶立即很起劲地说:“可是连我都不知道。老太太讲给芹官听吧,让我也长点儿见识。”

  “还不是虚心求教四个字!我记得有位老先生姓尤,是考中了博学宏辞的;甚么记不得了,苏州人——”

  “那必是尤侗。”芹官插嘴:“号叫西堂。”

  “对了!尤西堂!咱们家就有‘西堂’;怎么就一下子想不起来?记性可真的大不如前了。”曹老太太又说,“还有个姓孔,是孔夫子一家。”

  “那自然是做‘桃花扇’的孔尚任。”芹官又说:“写‘长生殿’的洪升,也是爷爷的朋友吧?”

  “怎么不是?提起‘长生殿’,那可真热闹了!那一年我记不得了,反正还是如今张小侯的爷爷在世的时候;他把洪升请到松江,在镇台衙门,摆酒唱戏;热闹是热闹,礼数也很隆重,可是洪升并不怎么高兴。”

  “那是为甚么呢?”震二奶奶问。

  “到底是做武官的人家,请来的客人,不通文墨的居多。洪升是大名士,跟他们不大谈得拢。”曹老太太紧接着说,“你爷爷也是久慕洪升的才情的,把他从松江请了来,用自己家里的班子演他的‘长生殿’。一连三天,把江浙两省的名士都请到了,你爷爷跟洪升在戏台前面各有一张桌子,桌上不是酒菜是笔砚;摊开一本长生殿,一面听戏,一面看本子,那个字不妥当,都用笔勾了出来。事后两下对照,洪升很佩服你爷爷;你爷爷也跟他学了好些东西。你爷爷的本事都是这么来的。”

  “那也只有从前。凭老太爷的面子,才能把那些大名士请了来。”震二奶奶也勾起往日繁华的记忆,不由得感慨地说:“那些日子,只怕——,”她本来想说:只怕再也不会有了!话到口边,觉得过于萧瑟,怕惹老年人伤感,所以改口说道:“只怕只有等芹官大了,才能找得回来。”

  “难!”

  曹老太太还待再说甚么;震二奶奶急忙岔了开去,“刚才不说,借张家的班子吗?”她说:“班子是人家的,本子是咱们自己的,岂不两全其美?”

  “也不知道张家的班子,会这些戏不会?”曹老太太又说:“只怕演不全。‘别母’、‘乱箭’、‘刺虎’,应该拿得出来!”

  “好啊!咱们就演这三出。”

  曹老太太默不作声;震二奶奶立刻就想到了,替曹頫饯行的戏酒,却说演宁武关周遇吉“别母”,这不大犯忌讳?因此,当芹官还要开口时,她悄悄在桌下扯了他一下。

  芹官得此警告,细想一想,方始明白,“就演‘刺虎’好了!”他接着便念:“‘俺切着齿点绛唇,搵着泪施脂粉;故意儿花簇簇巧梳云鬓,锦层层穿着衫裙。怀里儿冷飕飕,匕首寒光喷,心坎里,急煎煎忠诚烈火焚。俺佯娇假媚装痴蠢,巧语花言谄佞人,看俺这纤纤玉手待剜仇人目,细细银牙要啖贼子心。要与那漆肤豫让争名誉,断臂要离逞智能,拚得个身为齑粉,拚得个骨化飞尘,誓把那九重帝王沉冤泄,誓把那四海苍生怨气伸,也显得大明朝还有个女佳人。’”

  “你念的是‘刺虎’的曲文?”曹老太太问说。

  “是的。”

  “念得倒也动听;然而总不如上笛子唱;光是清唱,可又绝不能跟上了台比。”

  “那何用老太太说?”震二奶奶笑道:“反正日子也快了;明儿就让我们二爷跟张家去借班子。芹官想听甚么,趁早说给老太太,到时候点给你听。”

  芹官心想,总是逢到甚么喜庆节日,才跟人借戏班子;那时就一定会有甚么忌讳,不能任何戏都可搬演。如果自己养个戏班,随时登场,既无拘束,又无忌讳,那是多美的一件事?

  这样想着,立刻热辣辣地起了野心;他记得听震二奶奶说过,家里还存着一副戏衣箱,又有一屋子的‘砌末’,何不也弄起个戏班子来。反正养的闲人也不少,多养几个伶人,应该不是件太难的事。

  于是,回到双芝仙馆,他问春雨:“你知道不知道,一个戏班子要多少角色?”

  春雨一楞,“你问这个干甚么?”她看着桌上的曲本说。

  “你看!”芹官索性指着曲本说:“我爷爷写的戏本子;真正一等一的才情!怎么得有个自己的班子,搬演出来,岂不是一件极有趣的事?”

  “我的小爷,你怎么动这个念头?再也办不到的事!我劝你想都不要想吧!”

  芹官性情倔强,当时便不服气,“那里就连想都不能想?”他说:“衣箱、砌末是现成的;家生儿女当中,有那愿意学戏的,挑了来不过供给三顿饭,几套衣服,每个月给点零花;请个教习,收拾一片空房子出来,就可以成班了。我跟老太太去说;你看办得到办不到?”

  看他脸红脖子粗,十分认真的模样;春雨大为失悔!明知他好言相劝,必会听从;不该把话说得这么决绝,反倒激起他的脾气,如今再不能跟他争了;可也不能反过来顺着他的话说。

  这样想着,拿稳了自己的态度,微笑说道:“你都盘算好了,还问我干甚么?”

  “我是跟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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