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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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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昨天累了。” “累了?”震二奶奶诧异地,“就为到甘露庵烧一回香?怎么会累?” 看她咄咄逼人地问,锦儿心中大有警惕;不要做贼的倒过来说防贼的是贼!内心一急,倒急出一番说词来了。 “昨天二奶奶睡午觉的时候,我在禅房里听她们讲鬼;听得太多,上了床做梦着魇,折腾了一宵,到天亮才睡着。” “你也是!跟个小孩一样。”显然的,震二奶奶接受了她的解释。 于是锦儿取蓝绸子的围肩,从后面替震二奶奶披上,拔去簪子,开始替她梳头;偶尔从镜子中发现,震二奶奶的神情与平时有异,只是低着头剥指甲,彷佛有很烦人的事在思索。 “喔!”锦儿故意惊动她,“甘露庵的银子!”只提这一句好了,她要看她如何回答。 “不忙!”震二奶奶抬眼说道:“我想到了,隆官这两天总还会来,托他捎了去好了。” 何以见得他这两天会来?莫非是昨天约好了的?锦儿在想,头一次别拦他,倒要看看他见震二奶奶是怎么一种神情。 “圆明师太说了,六月十九请震二奶奶去烧香;二奶奶去不去啊?” “要去,也不必到六月十九那天去挤热闹。期前期后都可以;到时候再看吧!” 事情越发明白了!震二奶奶会常到甘露庵去烧香;锦儿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话:“烧香望和尚,一事两勾当。”原来妇道人家,若是不安于室,天生有这么一个方便之门在! *** 出乎震二奶奶与锦儿意料的,曹世隆到第六天午后才来;震二奶奶正在歇午觉,锦儿招呼他落座,看他神情不安,少不得要问:“是不是有要紧事?如果要紧,我去叫醒二奶奶。” “不必,不必!我等一下好了。不忙!” 显然的,这是违心之论;锦儿也急于要打破疑团,便走到震二奶奶床前,推醒她说:“隆官来了。” “喔!”震二奶奶不知是午梦被扰,睡意犹在;还是另有心事?坐起来答了一声,垂脚坐在床沿上,茫然相望,好久都不作声。 “人在堂屋里。”锦儿又说,“彷佛急着有话要跟二奶奶说。” “急着有话跟我说?” “看样子有点性急。” 震二奶奶闭着嘴想了一下说:“你在外面看着点儿;有事告诉你就是。” 还是责成锦儿替她掩护;但也可能是调虎离山,不愿意她听见他们谈的话,锦儿心中不愿却不能不依;在垂花门前站了一回,毕竟不死心,悄悄到了堂屋外面,凝神静听。 “这跟你当初说的话,不一样嘛!”是震二奶奶的声音。 “我也是听甘露庵当家师太说的。谁知道出家人也会撒谎。” “出家人的花样可多着呢!”震二奶奶说,“真该下地狱。” 话重语气轻,彷佛说着玩似地,曹世隆没有作声;但锦儿听得他发了笑声!——声音很怪,既像无奈,又像得意。 “如今没有别的路,说只能仍旧来求婶娘,能不能给张四老爷的片子,或者震二叔的也行——” “你在胡闹!”震二奶奶冷冷地打断了他的声音,“‘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凭甚么拿片子给人家去托情。” “这,”曹世隆哀求着,“婶娘,你算救我。” “你好糊涂!这件事跟咱们甚么相干?也没瞧见过你这种人,自己拿尿盆子往头上扣。我告诉你吧,你趁早别再管这件事。一问三不知,要装糊涂;你不会装糊涂,就是真糊涂!” “‘不会装糊涂,就是真糊涂!’”曹世隆念了两遍,突然欣慰地说:“我想明白了!到底婶娘见识高。” “想明白了就好!没事你就走吧,喔!”震二奶奶想起了,“甘露庵的一百两银子,你给带了去。” 一听这话,锦儿知道要找她了,赶紧避开,心里在想,这一百两银子是干甚么用的?曹世隆也不问一声;足见得早已前知。在这句话中,又一次证实小丫头在甘露庵确有所见。 “锦儿!”果然,震二奶奶在喊了,“你把一百两银子拿来。” 两锭雪亮的“官宝”,是早已用红绿丝线扎好了的,锦儿取块包袱包好;曹世隆接到手中,随即笑嘻嘻地告辞了。 及至回到堂屋,只见震二奶奶仍坐在原处;听到脚步声,抬眼看了一下,复又移开视线。这一瞥之间,锦儿已看得很清楚,震二奶奶眼神呆滞,心事重重。 因为如此,锦儿本来有许多话要问的,一时倒不敢开口了。倒一杯茶摆在她面前;坐在她旁边,轻轻替她打扇,希望她的情绪能够转好。 “刘秀才的老婆死掉了!”震二奶奶说,声音中似乎不带任何感情。 锦儿却震动了,“怎么呢?”她问,“怎么死的?” “上吊!”震二奶奶答说,“她娘家到上元县喊冤;甘露庵的当家,叫隆官来跟我要张四老爷的片子,到上元县去托个情。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老尼姑糊涂,隆官也糊涂。早知道他这么不懂事,我绝不会管他这桩闲事。” 这便大有悔意了!锦儿心想,此时恰宜进言相劝,不过,有件事该弄清楚;“不说色楞额跟刘秀才的老婆,确有奸情吗?”她问:“到底有没有呢?” “如果有,她娘家去喊甚么冤?” “这,老尼姑可是作孽了!表面倒看不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锦儿接着又说,“我看她阴险得很,惯会害人;如果有甚么把柄落在她手里,再厉害的人也得吃哑巴亏。像这样的人,避得她越远越好;来了都不要见她,更不用说到她庵里。” 后面这段话,说得震二奶奶脸色青红不定;听语气,彷佛锦儿已发觉了她在甘露庵中的秘密,此刻是苦口婆心的规劝。但圆明却又斩钉截铁地提出保证,除了她跟无垢以外,决无第三个人得知其事;然则锦儿的话,莫非泛泛相劝,并无所指? 这样想着,不自觉地又看了锦儿一眼。眼色中流露出困惑与不安;是希望能打破疑团却又怕打破疑团的神气。 这时是锦儿需要慎重考虑了。因为她世故深了,懂得知道他人的隐私不是一件好事。虽然震二奶奶跟李鼎的那段情,也是隐私;但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是主仆;这时候是嫡庶,身分关系不同,会起猜疑。不如装糊涂为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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