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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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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又急点儿甚么?”曹老太太说,“舒舒服服吃完了去,倒不好?” “要让他吃得舒服,只有一个法子。”震二奶奶插嘴说道:“干脆你先到前面去一趟,看四叔说甚么;应完了卯回来,不就没事了吗?” “二奶奶这个法子好!”秋月附和,且有意见:“就说老太太交代的,先到四老爷那里去了,回来吃饭。四老爷看老太太在等,自然说两句话就放回来。” “不错,不错!就这么办!”芹官很高兴地说:“我回去换衣服。” “还回去干甚么?”震二奶奶说,“一定有大褂儿脱在这里,随便找一件来套上就是了。” “没有!”秋月接口,“本来倒有三件脱在这里;昨儿个春雨收走了。” “我去拿!”夏云自告奋勇。 “不啰!”芹官摇摇手,“还是我回去一趟。也许四叔要查我的功课,正好我全补上了;顺便带着。” 听得这话,曹老太太跟马夫人都很高兴;震二奶奶即便笑道:“原来是要去‘献宝’呢!快去吧,等四叔夸讲你几句,回来多吃半碗饭。” 芹官笑着走了;回到双芝仙馆,只看到春雨仰起了脸,披散着一头半湿的长发,正让小丫头替她在搧干。看到芹官,自然要问:“你怎么回来了?” “四老爷找我!”芹官答说,“你别管了,我穿件大褂儿就走。” 一面说,一面往里走;春雨还是跟了进来问道:“四老爷找你,倒是干甚么呀?” “不知道,也许是查问功课;反正我全补上了。把书包拿来,我看!” 等小莲将书包取来,芹官自己找齐了最近十天的窗课,二十篇大字;十篇小楷;两篇文章;五副对子,交给小莲找一方书帕包好;接着便由春雨照料他换衣服。 “真是‘骑骡撞着亲家公’,”芹官笑着告诉春雨,“难得使这么一条汗巾,偏偏说是四老爷要进来;我可真是急了!亏得二嫂子教我。” “她怎么教你?” “她教我把汗巾掖在腰上,别把丝穗子露出来。” 在替他扣淡蓝夏布纽襻的春雨,“噗哧”一声笑出来,“这也得教吗?真是!”她正一正颜色又说,“只要自己有把握,该做的功课做完了;不该做的别做,四老爷自然不会生气,你也就不必怕成这个样子!” “我可不知道甚么是不该做的事?譬如说,那天给人写了一条字——” “放手!”春雨在他那只在她身上摸索的左手背上,打了一下,“像这样毛手毛脚,就是不该做的事。” “那是跟你。” “跟我也得看是甚么地方,甚么时候。”春雨又说:“还有,你那个吃人嘴上胭脂的毛病,一定得改。刚好了两天,又犯了!我也不说是谁?反正你自己知道就是了。” 芹官脸一红,讪讪地说:“一个人总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 “那就得别人来管了!”春雨已替他扣好最后一个纽襻;退后两步,看着他说:“行了!快去吧!”接着又喊:“小莲,你把功课拿着,送到中门上;守在那里,等芹官回来了再回来。” 芹官知道她是不放心,便即说道:“不必送,更不必等。今天一定没事!” *** “你坐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这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事,芹官反而惴惴不安;曹家的家规,一向是“长者赐,不敢辞”,他只能答应一声,就近在一张紫檀大理石的椅子上落座。这种椅子俗称“太师椅”,极大;芹官只臀部挨着椅边,有坐之名,无坐之实,全靠两条腿撑住,反而比站着更吃力。 “我给你看首诗;是你爷爷给我的。” 听到第二句,芹官正好趁机站了起来,从曹頫手中接过一张花笺;先看诗题,写的是:“辛卯三月闻珍儿殇,书此忍恸,兼示四叔,寄东轩诸友。” 芹官听母亲说过,他有个庶出的胞叔,未满十岁而殇,此刻才知道是夭折在“辛卯三月”,他默默计算了一下,辛卯是康熙五十年,便即说道:“这是十五年前,爷爷在京里做的诗。” “对了!那年是带你父亲进京当差。得到家信,你珍叔出痘不治,在京里写了这三首诗寄给我。”曹頫又说:“你看第二首。” 三首五绝中的第二首是:“予仲多遗息,多才在四三;承家赖犹子,努力作奇男。” “看得懂吗?” “是!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头一句是指二爷爷——” 芹官口中的“二爷爷”,即是曹寅的胞弟,先名曹宣;后来因为御名玄烨,而宣玄声近,为避音讳,改名曹荃。 曹荃共有四子,长、次二子是纨裤;倒是小的两个儿子有出息,所以曹寅说“多才在四三”;而对行四的曹頫,期望更高。诗中所谓“承家赖犹子”,即指从小便由曹寅带到江南抚养成人的曹頫而言。 “真想不到,这首诗竟成了语谶。”曹頫感伤地说:“辛卯那年,你父亲十九岁,身子很好,笔下亦很来得;先帝对他期望甚高。‘承家’当然是他。而你爷爷无端寄望于我,岂不可怪!” 提到父祖,芹官纵未见过,亦不能不有伤心的模样;闭着嘴,低着头,彷佛在默祷似的。 “我在想,你爷爷的这首诗,既成语谶,则事皆前定;‘承家赖犹子,努力作奇男’,你爷爷当初教诲我的这两句话,如今我要用来期望你!” 芹官一惊,顿有不胜负荷之感;但他只觉得有负担,对“四叔”说这些话的意思却还不十分了解。 “你能领会我的意思不能?” 芹官不敢说不能;想了一下答道:“四叔是期望我努力上进!” 这是就表面解释;深一层的意思,芹官却还不能领会。原来曹頫因为讷尔苏无端削爵;改归十九岁的福彭承袭,深感富贵无常;加上新君嗣位以来,公事不甚顺手,所以对平郡王爵位递嬗一事,感触警惕皆深。怕的是世袭江宁织造这个差使,在他手里保不住;巴望芹官能够“努力作奇男”,成为曹家杰出的子弟,如彭福那样,袭职“承家”。倘或芹官成了个百无一用,唯知挥霍的纨裤,以“今上”的英察,绝不会让他承袭江宁织造。那一来,曹頫认为虽死亦无面目见父兄于泉下;所以内心对芹官期望之深,匪言可喻。 不过,芹官道是“努力上进”,这句话却是不错的;自然要加以鼓励,“我所希望你的,就是这四个字。”他说:“努力上进,唯有读书;读书始足以明理;明理始足以自立。” “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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