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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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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大爷,”守卒急忙解释:“这种天气,火烛一不小心,会闯大祸。请包涵,不然我不得了。” “怎么不得了?总不致于烧房子吧?” “情愿小心的好!”守卒又说:“上头常常来查看,如果看到锡箔灰,追问起来,我放鼎大爷私下进门的事会抖露出来。两百军棍打下来,我这两条腿就不是我的了。” 这倒也是实情,李鼎正沉吟未答之时,彩云插嘴说道:“送神在门外送也可以;锡箔回头就在这里焚化也一样。” “也只好这样了。”李鼎苦笑道:“‘在人檐下过,不敢不低头。’” 于是将“银锭”留了下来,方能进门。门内是个小院子,连着一座穿堂;水磨青砖的砌缝中已经长出草来,砖上也有了青苔,彩云走得很小心,但仍不免一滑;幸而方向是倒在李鼎这面,他赶紧张开双手,将她一把抱住,软玉温香,令人心荡。李鼎急忙将手松开,转过脸去;心里有阵无名的烦恼,埋怨着说:“走路也得留点儿神嘛!” 彩云原来有点羞窘;听得他的话,羞窘变成困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李鼎也发觉自己失态了;但他无法解释,只能用眼色表示歉意,同时伸出曲肱的右臂;这是世家大族老仆扶持主母的规矩,彩云也懂,笑着说一声:“谢谢!”老实不客气用左手抓住他的右臂,倚恃着走过了苍苔路滑的穿堂。 “柱子!”李鼎吩咐:“你先到晚晴轩去,把供摆起来。我们先到前面去看看。” 这一进入正房,就是满目凄凉了,遍地的废纸、破布,旧书,摔烂了的瓶瓶罐罐;门窗大多敞开。李鼎触目伤心,站在那里,眼圈都红了。 彩云却是惊多于悲,心里在想:怪不得有“像抄了家那样”一句形容的话!抄了家的人家真是惨不忍睹。 这时候李鼎已从地上拾起一本有灰泥脚印的“全唐诗”;翻开来看,里页却是纸墨鲜明,与外表全不相称,“你看,”他说:“这花了我爹跟我姑丈多少心血;如今被人作践成这个样子。” “应该找个人来收拾收拾。”彩云说道:“别样东西是身外之物;书可不是。不管能不能拿出去,把书理了起来,总是不错的。” 李鼎不作声,站了好一会,将那本书放在窗台上,低着头走了出去。彩云自然跟在后面;随着他穿过好几座院落,走出一道垂花门,豁然开朗;只见一片干涸的荷池;一座破败的水榭。但荷池中居然有一朵半开的红莲,碧梗高标,亭亭玉立;而在彩云的感觉中,这朵孤芳自赏的红莲,反衬得周遭格外荒凉。 “每年夏天,我爹总是在这里避暑。”李鼎凄凉地说:“我还是头一回看到池子的底。” 为了转移李鼎的情绪,彩云故意的问道:“池子不是活水吧?” “怎么不是活水?通水西门的。就是水闸不开,水池也有来源。”李鼎回身一指,“所有屋子的‘接漏’,都是埋在地下的管子通到这里。你看!”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池壁上果然有个涵洞。 “走吧!”李鼎扯一扯她的衣袖,“看看我那个院子,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于是仍由原路折回,直到晚晴轩;进门第一眼就看到院子里打破了的金鱼缸。再过去是一方黑石所制成的棋桌,上面供着香烛祭品──晚晴轩中除这张棋桌与两具石鼓以外,什么家具都没有;柱子自然只好利用棋桌了。 “大爷,行礼吧?” 李鼎点点头,走近看棋桌上的四个碟子,是松子糖、云片糕之类的茶食;另有一双筷子,一只杯子,杯中却是空的。 “没有酒,也得有茶。”李鼎问道:“柱子,你能不能去弄壶开水来?我们也渴了。” “已经在煮了。我去提了来。大爷先上香吧!” 于是,李鼎拈三枝清香,就烛火上爇着,插入香炉;在柱子找了些丢在地上的破旧衣服,胡乱迭成的拜垫上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起身。 “我也行个礼。”彩云扯一扯衣襟说。 “不敢当!免了吧!” 彩云没有答话,走近拜垫,一面行礼,一面在心中默祝。 “鼎大奶奶,我跟你没有见过面,也想不到今天会在这里给你行礼上祭。凡事都是缘分,阴错阳差地,居然我跟府上也共了一阵子患难。三年前的今天,真是个大凶的日子;我在想,当时你如果知道会有今天,你就是再委屈也得活着。可是,谁又想得到呢?如今后悔嫌迟,你一定死不瞑目,放不下鼎大爷的心。你看我能在什么地方帮鼎大爷的忙,就托个梦给我吧!” 先是默祷,后来不自觉地念念有词;虽然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但嘴唇翕动,却是李鼎所看得出来的;等她拜毕起身,便即问道:“你在祷告?” “是的。” “说些什么?” “我和鼎大奶奶说,看我能在什么地方帮你的忙,请她托个梦给我。” “你真是匪夷所思了。” 话虽如此,心里却很感动,“内人好处很多;最不可及的是,从不吃醋。”李鼎答说:“她如果托梦给你,一定请你劝我续弦。” “本来嘛!就是她不托梦给我,我也要这么劝你。” “现在那谈得到?” “所以我现在也不劝你。” 谈到这里,只见阳光忽敛;抬头望去,东南方已是一大片乌云,当头压到,“不好!”李鼎说道:“要下阵头雨了。” 一言未毕,狂飙陡起,烛焰倏然而灭;未曾关好的门窗,大碰大撞,声势惊人。头上制钱般大的雨点打得脸上生疼;彩云喊一声:“快收东西!”抢了一具香炉就走。 到第二趟再去取了两碟茶食回来,又密又大的雨点,将她的衣服都打湿了。大行皇太后之丧,自是缟素;她的体态丰腴,比较怕热;所以胡三奶奶为她裁制的是薄薄的纱衫,一着了水都贴在身上,胸前虽然还隔着一层肚兜,但双臂肩背的肌肤,已是清晰可见了。 彩云自感狼狈,偏偏柱子又提着一壶茶来了;只好赶紧避入屋内。李鼎知道她的窘迫,使个眼色,示意柱子避开;然后问道:“湿布衫穿在身上会受病,怎么办?” “不要紧!一会儿就干了。” 一语未毕,刮进来一阵风,吹得彩云飕飕生寒;不由得回头去望,看何处可以避风? 这一看,心中一喜;地下横七竖八地抛着几件旧衣服,虽不干净,却是浮尘,拎起一件紫绸褂子,才知道是件旗袍,抖一抖再细看,别无脏处,不妨穿着。便悄悄走到后房,卸却白纱衫裙,只留肚兜与亵袴,穿上那件旗袍;裸露的双腿,正好用袍幅遮掩。接着找了一条绳子,就着壁上现成的挂书画的铜钩系好,晾好半湿的衫裙,方始悄悄地又走了回来。 李鼎仍旧站在走廊上,望着喧哗的雨水发怔;一直等彩云走到他身边,犹未发觉。 “大爷,”彩云故意用旗人的腔调说道:“你瞧瞧谁来了?” 李鼎回头一看,脸上立刻有了微带惊异的欢愉笑容,“你穿这件衣服真好看!”他说。 “居然很合身!”彩云低头看身上,颇为得意。 “旗袍都是宽大的,不然你也穿不上。” “这是鼎大奶奶的衣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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