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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定了主意先匆匆写了一封信,连同范芝岩的原函,一起封好;派随行的听差,往苏州一起迎了上去,找到李鼎面交。接着,将王宝才找到一边,有事嘱咐。

  “我想托你去一趟南京。”沈宜士问到:“曹家四老爷,你见过没有?”

  “没有,我只见过震二爷、震二奶奶。”王宝才说:“不过,不要紧,门上我都熟,让他们带我去见曹四爷好了。”

  “对了!我有封信,你一定得当面交给曹四老爷。信上怕写不清楚,曹四老爷或许会问你,所以我得把详细情形跟你说一说。”

  原来沈宜士是在苏州跟李煦商量定了的,收到这六万银子,直接运交南京,托曹頫代收备用;如今因为胡掌柜颇为可靠,决定托他直接解交江宁藩库,让查弼纳有个印象,李煦是在尽力张罗,弥补亏空。但这样做法,是否妥当,要取决于曹頫;在江宁藩司衙门事先接头,更得重托曹頫。倘或不宜直接解交藩库,如何处置,要预先通知镖车;那就得托王宝才居中联络,所以要先让他了解此事的首尾。

  “是了!请沈师爷写好信,我明天就走。”王宝才说:“今天下午,我得打发李德顺跟他姊姊回京。”

  “喔,我倒差点忘记了。”沈宜士说:“人家姊弟,千里迢迢来一趟,吃多少辛苦;我应该去看看他们,道个谢,还要送笔盘缠。他们住在那里?”

  “住在钞关大来客栈。”

  “好!等这里的事办完了,我们一起走。”

  ***

  相见之下,沈宜士颇为惊异。想象中的彩云,无非北地胭脂的本色,刚健有余,了无含蓄;那知星眼流转,长眉入鬓,兼以言词便给,落落大方,在世家大族,有此隽雅伉爽的韵致,亦是闺阁中第一等的人材,不道竟是出身于小户人家。不由得暗暗佩服李果与李绅,居然能物色这样的俊物,来充任千里投书的密使。

  连连致谢。并慰问了风尘劳苦以后,沈宜士又说:“赵二嫂不妨在扬州玩几天;我另外派人送你跟令弟回京。”

  “不!谢谢沈师爷。”彩云答说:“我还要到无锡去一趟;我弟弟要到南京找人去要一笔账。”

  “德顺到南京,”王宝才插嘴说道:“可以跟我一路走。”

  “对了!他们俩作伴到南京。”沈宜士问:“赵二嫂去无锡是探亲,还是另外有事?”

  彩云想到无锡去的目的是对朱二嫂的身世性情,深感兴趣,很想见一见。但这些话都不必跟沈宜士说;便另外找了个理由,道是张五托她顺道省视祖母;既然李德顺要去南京讨账,起码得十天八天的工夫,自己何不去一趟无锡?

  于是商定了行止,由沈宜士派人送她到无锡;李德顺与王宝才结伴上南京,事毕到无锡,接了彩云回京。

  “只麻烦沈师爷派一位管家送我到无锡,往后就不必管了。”

  “怎么能不管?”沈宜士说:“何况令弟人地生疏;到了无锡,又到那里去找你?自然我要派人联络照料。”

  “不!无锡我有熟人;只要有地址,我弟弟一定能找得到我。”

  既然如此,沈宜士自不必坚持;当天送了一百两银子的川资,第二天派人陪彩云姊弟与王宝才一起到了镇江;一东一西,两下分途。彩云到了无锡,照李果所开的地址,直接来投朱二嫂。

  敲开门来,彩云不由得一楞,门里站着的那人,长身玉立,头光面滑,体格风韵宛然自己在镜所见,甚至脸的轮廓都有些相像。

  朱二嫂自是更为惊异,看容貌,看衣饰,竟识不透她是何路数;更不知她的来意?便问道:“找谁?”

  “想来你就是朱二嫂了!”彩云答说:“我是从京里来的;李师爷有口信托我捎给你。”

  一听“李师爷”,再无别人;朱二嫂随即满脸堆下笑来,“请里面坐,请里面坐!”她又招呼沈宜士派来的听差,“你这位二爷也请进来。”

  “不必了!地方不错就好。我还得赶回扬州去交差。”说完,那人哈哈腰掉头就走。

  彩云跟着朱二嫂进了客厅,不待主人动问,自己报名:“我娘家姓李,夫家姓赵;行二。”

  “喔,是赵二嫂!”

  “叫我彩云好了。”

  “你今年多大?”

  “我二十五。”

  “那你比我小。”朱二嫂跟她一见投缘,便即笑道:“我不客气叫你声彩云妹妹。”她说:“彩云妹妹你是怎么来的?”同时看着她随身所携的一个包裹,又问:“想来还没有落店?要不要住在我这里?”

  “朱二嫂,我原来是这么打算的;如果方便,我住府上扰两天。”

  “方便,方便!”朱二嫂心想,要谈李果,在家不方便;好得这两天没有人订席,便即说道:“回头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住;我在那里陪你。”

  于是她为彩云引见了她的婆婆与阿兰;又备饭款待。饭罢她向阿兰交代了一些话;两乘小轿,来到阿桂姐家。

  介绍了居停,回到卧室!朱二嫂很爽直地问道:“彩云妹妹,你总知道我跟李师爷的交情吧?”

  “是的。我知道。”

  “这个地方,就是李师爷出面赁的;房东跟我,无话不谈。我们在这里,讲什么都不必顾忌。”

  “是!”彩云是早就想好了一套话的,她说她因为丈夫身系囹圄;为了官司,经人介绍张五,代为谋干。由张五而认识了李果与李绅;当然还不便明说她与李绅的那一段情。

  “李师爷跟缙二爷,住在客栈里;张五爷每天都去的。我跟我妹妹去找张五爷,跟他们两位也很熟了;我们住在冀东会馆,跟他们住的客栈很近。爷儿们单身住在外面,吃的、用的,没有人管,许多不便;那位缙二爷尤其随便,袍子上的纽襻都不全。出门在外,也顾不到那么多嫌疑,总是我替他缝缝补补,收拾收拾屋子;所以跟李师爷也常见面。”

  这段话很含蓄;但朱二嫂完全能够意会,她跟“缙二爷”就像自己跟李果一样。至于她的妹妹,既说“去找张五爷”;当然亦与李果无干。

  意会到此,自然充满了慰悦之情;同时由于欣赏彩云能婉转表明心迹与关系,便越发增了几分好感,很亲热地握着她的手说:“照这么一说,彼此更不是外人了。你尽管当这里是自己的家;不必客气。”

  “是!客气,我也不会冒昧上府上来了。”

  “对!”朱二嫂问,“你说李师爷有口信托你带给我?”

  “是这样的,本来托我办件事;有几封信要送给苏州织造李大人。李师爷关照我先到无锡找你;请你把那位鼎大爷找了来,当面把信给他。如今不必了。”

  “怎么呢?”

  “李家另外派人迎了上来,拿走了。”

  “李师爷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没有说,不过我想也快了。”彩云低声说道:“好像鼎大爷的老太爷丢了官,闹了很大的亏空;如果亏空补不起来,麻烦很大。李师爷在京里到处替他托人情,想法子;这是很急的事,有没有结果很快就会知道。有了结果,当然要回南了;我想总是个把月的事。”

  “缙二爷呢?”朱二嫂又问。

  “他不会!他要在京里接家眷。”

  朱二嫂不知道李绅的情形;但对彩云的一切,却已颇有了解。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却又有这么一段情,将来是何结局呢?

  她是很伉爽的人,心里有疑问不能打破,耿耿然地不舒服;想了一会,决定要追根究柢。不过,要问人这些事,自己先得表示无所隐的诚意,才能期望对方说真话。

  于是,她将她一拉,双双倒向床上,头枕着迭成长条、铺在里床的棉被,面对面只隔着数寸;在幽黯得几乎看不清对方脸上表情的光线中说:“彩云妹妹,我老实告诉你,我守寡是假的;不过,我也不想嫁人,有知心合意的,大家私底下来往,好来好散也不错。你说是不是?”

  “是的。只有一个字要改一改。”

  “那一个字?”

  “不是好来好‘散’!好来好往就好,何必要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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