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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原来是大凤的主意,不知是她真不放心二虎,想急着要来打听消息;还是找个借口来看张五,或者“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总之,要到京里来的意思很坚决,彩云自然也赞成;好在李果的住处是早就知道了;京里也并不陌生,姑嫂二人雇了一辆车就来了。

  “我到李师爷那里去过了,管家说是都在逛白云观;今天不一定回来。大凤就说:咱们也逛逛白云观去;也许真的遇到了神仙呢?我想,会神仙可没有准儿,遇见三位爷,倒有五分把握。果不其然,一到后院,就在古董摊子上遇见了李老爷。”说着,彩云向李绅看了一眼;那神情倒像是多年的熟人似地。

  “你别叫他李老爷!”李果接口,“我们在家多管他叫缙二爷,你也这么叫好了。”

  彩云与大凤,双双点头;李绅便问:“你们俩住在那儿?”

  “是我们宝坻的一个街坊,张二奶奶家,挺熟的。”彩云又说:“张二爷在冀州会馆看门,住他那儿很方便。”

  “五爷,”大凤抓住谈话的间隙,抢先开口:“不知道你替我们托了人没有?”

  “不用打听,先就有个好消息。可就不知道是真好,还是假好?”张五问道:“那家人家,就那么一个儿子?”

  这一问将姑嫂俩都问住了,相视思索。是彩云先想起来,“不说他有个兄弟姓冯?”她问大凤:“是拜把兄弟吧?不然怎么姓别姓?”

  “等我想想,”大凤皱眉苦思,终于记起:“不!是亲兄弟的,过继给姑姑家的。”

  “行了!”张五一拍桌沿说:“你哥哥这条命保住了!”

  一听这话,姑嫂两人都绽笑开了;那不是人前装出来的笑容,是出自心底宽慰的笑,舒泰愉悦,眼中发亮,笑得极美。

  “五爷!”大凤不自觉地拉着他的手臂:“你快说给我们听听,是怎么回事?”

  “那是当今皇上的恩典,不过,有句话我不能不关照。打现在一直到秋天,你家父母可死不得!死一个还好,死两个就完了!”

  这下来便是李果谈他“连中三元”的故事;不过有大凤、彩云姑嫂在座,他不便明言是为李煦卜吉凶,只看着李绅说:“我当时心里在想,如果今年这一年能够平平安安过去,就让我三投皆能中鹄。说实话,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看起来,或者真能平安度此一年。”

  李绅自能会意,连连点头,乐闻其事。这时大凤悄悄在问张五:“李师爷怎么了!什么事不平安?”

  “没有什么!无非问问流年。”

  “那,李师爷的流年不是很顺利吗?”

  “是啊!大家都很顺利。”张五大声说道:“今天喜事重重,应该好好找个乐子!”

  一半是凑张五的兴;一半是多日郁闷的心境,亦待一破,所以李果默许;李绅便问乐子是怎么找?

  这句话却把张五问住了,楞了好一会儿才说:“无非饮酒清谈而已。”

  “既然如此,何不回客栈去?”李绅很快地答说。

  李果仍持缄默,张五亦无话可答;转脸问道:“你们晚点回去,不要紧吧?”

  “问我嫂子。”她头都不抬一抬,就这样问答。

  语声虽低,彩云还是听见了,“不要紧!”她说:“回头请人去通知一声就是了。”

  “那就走吧!”

  张五起身付了茶钱,带着福山到白云观找了两部车子;这时李果却开口了。

  “怎么坐法?”

  张五料知问得有意,便即反问:“你看呢?”

  “要看上去像是眷属,反倒不惹眼。缙之跟彩云一辆;你跟大凤一辆。我、福山,替你们跨辕。”

  “这未免太委屈了。”

  “谈不到此!”李果挥挥手,“上车吧!”

  说着,他上了第一辆车,跟“车把式”并坐;张五便招呼李绅与彩云上了第二辆车,自己与大凤坐第一辆。

  “缙二爷,”彩云等车轮转动,开口问道:“张五爷为什么招呼咱们坐第二辆,不坐第一辆呢?”

  她这一问,倒提醒了李绅;心里在想:是啊!照通常礼貌,应该让他们坐第一辆才是。张五如此安排,或有深意在内。

  是何深意,尚未想到;彩云却又说道:“张五爷必是以为咱们有什么话,不便让李师爷听见,所以让咱们坐第二辆。”

  李绅想了一下,觉得张五确有此意。不过,张五是过分殷勤了;他并不以为自己跟彩云要说什么,是不能让李果入耳的。

  当然,这话要说出来就煞风景了。所以他附和着答说:“对了!张五爷很照顾咱们。”

  彩云没有再说话,却悄悄地伸过一只手来;李绅不由得就握住了,温软柔腴,不能无动于衷;及至发觉她的脑袋已靠在他肩上,闻到那股浓郁的桂花油味夹杂着成年妇人特有的体香,顿觉百脉偾张,自己都能感到脸上烫得很厉害。

  同样地,他也发现彩云的脸,是跟他一样地烫;而且气息粗浊,可以听得见她的心跳。

  李绅兴奋而瞀乱,但当他在暗黑的车帷中,转身想搂抱彩云时,突然想到赵二虎!那就像雨夜荒郊中的一道闪电;也像盛暑之中的一阵大雨,遍体清凉,心定得很。

  “熬一熬!”他在她耳边,用仅仅她听得见的声音说,“守活寡最难受!像你这样就很不容易了。不过,有苦就有甜;等二虎一放出来,久别胜新婚,你就会觉得吃多大的苦都值得!”

  话一完,肩头一轻;她的手也缩回去了。沉寂半晌,忽听得嘤嘤啜泣之声;李绅一惊,伸手过去,恰好摸到她湿了的衣襟。

  由她从紧握着他的手而传达的情意,他识得她这副眼泪,是四分羞惭,六分感激。便又向她耳语:“哭吧!哭出来就痛快了。”

  彩云却觉得没有可哭的了;伸手到腋下去摘手帕,却不知掉落在何处?想一想只好找李绅。

  “把你的手绢儿给我!”

  李绅便从袖子掏出一块极大的、用旧了的绢帕,递到她手里。擦在脸上又温又软,非常舒服;蒙在脸上竟舍不得放下来;只是鼻子里闻到绢帕上男人的气息,心里又是一荡,怕自己把握不住,急忙又塞回给李绅。

  “你留着使好了。”

  “不用。”彩云笑道:“咱们又没有什么私情,何必挂个幌子?”

  “你不会怪我吧?”李绅轻声问说。

  “缙二爷,你怎么说这话?你成全了我——”

  “别说了!”李绅按一按她的手,“再说就失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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