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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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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吗?本说送年家的礼,让曹家多出些;我看这话就不必说了。如果差使不动,内务府有些款子,像交下来的人蔘款自然尽快要交;得请姑太太帮忙。倘如差使动了要移交,更得请姨太太帮大忙。” “帮大忙,也得有个限度吧?” “什么限度?”四姨娘突然发怒,“你们爹儿俩花钱像流水一样,窟窿扯得这么大!当时自己有个限度,又何至于会有今天?” 李鼎从未受过那一位庶母如此呵责;膏梁子弟的通性,最不能忍受的是当着人失面子,里里外外丫头老妈子一大群,受此排揎,未免羞恼。虽能体谅四姨娘的心境,强自忍受,而脸上已青一阵、红一阵,非常难看了。 四姨娘颇为失悔,但当着下人,也不便公然认错;只好故意从丫头身上找个台阶,大声喝道:“大爷的茶都凉了,你们也不换一换!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茶也不必换了!我跟沈宜士去商量明天动身,请四姨把东西预备好,叫人送到我那里好了。”说完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去了。 这自然是有些负气的模样。四姨娘看在眼里,苦在心里;固然心境大家都不好,但眼前的千斤重担,到底是她在挑,他应该体会得到她的苦处,竟尔不肯相谅;这个家当得真是教人心灰意冷了。 一个人怔怔地坐着,只觉混身倦怠,连站都站不起来。两个心腹丫头顺子和锦葵,知道她情绪不佳时,最好不要去搅扰她,所以约束小丫头不准高声说话,连走路都踮着脚,不让它发出声音来。 四姨娘息了好一会,自己替自己一遍遍地鼓劲;却是越想越烦;而烦到极处,反逼出一股横劲,自己对自己说:莫非真的就困住了?索性找了去,开诚布公谈它一个办法出来。 于是她喊:“顺子,你去看大爷在不在自己屋子里。如果在,你说请大爷别出去,我去看他。” 李鼎不在晚晴轩;不过顺子留下了话,一回去就来通知。四姨娘且不管他;将内账房刘伯炎请到花厅里,跟他商量,怎么凑那一千两金子。 “一千两?”刘伯炎楞住了。 “数目太大了?”四姨娘问。 “要是前个五、六年,这也不算大数目。”刘伯炎吞吞吐吐地:“如今只怕一半都难。” “我也知道,不过是极要紧的用途。而且非得今天凑起来不可;沈师爷跟大爷,明儿一早就要动身了。” “我也听说了。”刘伯炎好奇地问道:“沈师爷跟大爷到底上那儿?这笔款子真是要得那么急吗?” 四姨娘把话听得很仔细;照他的语气,似乎款子是凑得出来,只是要功夫去办。于是答说:“晚个一天半天还不碍;太晚了怕赶不上。” “什么赶不上?” 话已说到筋节上,四姨娘不能不略为吐露;心想,索性说得露骨些,或者可以让他觉得切身有关,不得不尽力去办。 “我跟你实说了吧,这可是跟老爷前程有关的大事;办妥了大家有好处。” 办不妥呢?刘伯炎想问而自觉碍口;不过既与“前程”有关,自是“大事”,说不得只好把留着等年下去走的一条路子,提前先走。 “老爷好,大家都好;我岂有不尽心的道理。不过,眼前亦没有那笔款子可以挪动;年近岁逼,出了重利亦不一定借得到。只好我尽力去张罗,能凑到多少是多少。四姨娘看呢?” 整段话中,最要紧的是“重利”二字;四姨娘便挑明了说:“出重利自有人肯借,利息多少,请你作主;只是要快。” 刘伯炎点点头,重新又通前彻后地盘算了一番;问出一句话来:“真要那么多吗?” 四姨娘反问:“能不能弄到那么多?” “如果一定要这么多,我也可以勉强办得到;不过,年下可就一点法子都没有了。” 四姨娘很重视这个警告。年关过不去,第一个受窘的就是自己。所以,稍为想了一下,决定听他的劝。 “那,那就凑一半吧!” “是!”刘伯炎如释重负,“少借少吃利息。我这就去办。” 等回到自己屋子里,恰好看到鼎大奶奶的“四珠”之一的瑶珠;眉松眼活,腰细臀丰,不由得定睛看着。 “怎么啦!”瑶珠将头低了下去,看自己身上,同时窘笑着说:“姨娘倒像从未见过我似地。” “对了!一个多月没见你,你变了样儿了。别是你在大爷屋子里作怪吧?” 一句话说中了瑶珠的心病,脸羞得像红布一样。这一来证实了四姨娘的怀疑不错;本待及时以当家人的身分,好歹先追究明白再说。继而转念,正在期望李鼎出力之时,不要因此惹他不快,因而改用训诫的口吻说:“你可得守本分!别以为爬上高枝儿了,到处张狂。只要你守规矩,我自然成全你。” “是!”瑶珠的答应,低得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大爷呢?回来了?” 李鼎是回到晚晴轩了;但四姨娘却临时改了主意了。就因为发觉了瑶珠的秘密,怕她会“听壁脚”;甚至在枕边向李鼎细问,或者乱发议论,所以原来打算自己到晚晴轩去的,改了将李鼎请来细谈。 “大爷,”四姨娘说:“今年的第一个冷泛过了;第二个冷泛看样子就要到了。你把你爹的这件皮袍子穿了去。” 摊开置在杨妃榻上的那件藏青湖皱面子皮袍,一色纯白,找不出一根杂毛;毛长三寸有余,轻轻一抖,便如风翻麦浪,起伏不定。这是极名贵的白狐,出于御赐;李煦视如拱璧,只每年正月里有应酬才穿一两回,平时什袭珍藏,所以历时十年,依旧如新。 李鼎体会得到四姨娘的深意,藉此示歉,也是笼络;可惜不能穿,因为沈宜士已经想到此去该带什么衣服了。 “多谢四姨!不过这——” “你是说皇上赏的?”四姨娘抢着说道:“那怕什么?老子的衣服,当然传给儿子;你穿了正见得不忘皇上的恩典。”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鼎压低了声音说:“沈宜士的顾虑很有道理。他说,算日子哀诏快到了。军民举哀成服,他还无所谓,平常素服就可以;我得穿缟素,得赶件白棉袍出来,随身带着,说换就换。” “啊,啊!这我倒没有想到。”四姨娘想了一下说:“光是棉花不够暖,太厚了又嫌臃肿;衬丝棉又太轻压不住风。这样吧,我找件‘萝卜丝’的羊皮统子,用白布面、竹布里,把它缝在里面,你看好不好?” “这个主意高!”李鼎欣然领受,“四姨也不必另找了,我那里就有件现成的‘萝卜丝’,换上面子,加上里子就是。”他又说道:“皮袍加里子,可是没听说过;头一回的新鲜事儿。” “还有新鲜的吶!”四姨娘问道:“孝袍得偷着做,你听说过没有?” 为什么要偷着做呢?这只要稍为想一想就能明白;“对了,”李鼎认为是个难题,“如果交出去做,又不能跟人说,是给皇上穿的孝;那么是给谁穿的呢?这个误会传出去可不得了。” “就是这话啰!只有自己动手,悄悄儿偷着做。”四姨喊道:“顺子,看吴嬷嬷在那里?顺便到大爷那里,跟瑶珠把大爷的那件‘萝卜丝’皮袍要了来。” 不上一盏茶的功夫,找了吴嬷嬷来;四姨娘对她不能不说几句真话,道是谣传皇帝驾崩,李鼎上南京不能不预备成服,要缝一件孝袍带着。让吴嬷嬷找两个会针线而口紧的人来,连夜赶工。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懂了。这可得一点儿都不能让人知道。”吴嬷嬷沉吟了一会儿说:“事情也容易,前年老太太故世,原来是缝的白布棉袍;后来大家说是喜丧,不穿缟素,老爷跟大爷的这件棉袍就用不着了。我想我这把年纪了,还嫌什么忌讳;簇新的两件衣服,顺便把我儿媳妇叫来;锦葵的针线不错,有她们两个,我再帮着一点儿;现成的棉袍,拆掉棉花,换上皮统子,想来不费什么事。” “好!就这么说。” “是!”吴嬷嬷答应着却不走;低声问道:“姨娘,怎么说是驾崩了?那儿来的谣言?” “告诉你实话吧,不是谣言,是真的。” “真的!”吴嬷嬷的眼眶润湿了。 “吴嬷嬷你别哭!”四姨娘急忙警告:“外头都还不知道这件大事呢!” 吴嬷嬷自己也省悟了,“真是,你看我!”她擤一擤鼻子说:“这一淌眼泪,又是找这么一件袍子;不把我儿媳妇吓一跳?” 一面说,一面就走了,李鼎便先开口告诉四姨娘,跟沈宜士商量定了,决定起早,比较爽利;把护院的张得海、杨五带着,保护那一千两金子。 “没有那么多了!”四姨娘将跟刘伯炎商议的结果,告诉了李鼎;又用抑郁之中含着期待的眼神说:“大爷,这个家可真得靠你了!” “我早说过,只要四姨娘把路指出来,我一定去走。” “我也还是那句话,眼前只能找曹家;曹家看起来是姑太太作主,其实是震二奶奶当家。就算姑太太答应了,没有震二奶奶点头,也还是不成。”四姨娘问道:“上次你去,她对你怎么个态度?一直都想问你,老记不起;这会儿你倒细细跟我说一说。” 那只是十天以前的事,李鼎记忆犹新;一想起来,首先便在脑中浮现震二奶奶那双似怨非怨,彷佛能说话、想说话而又不敢说的眼睛,顿时回肠荡气,既兴奋、又怅惘、复踌躇,竟好半天都无法作答。 这副神情在四姨娘并不觉得意外,她早就看准了,震二奶奶对李鼎别有一副心肠;如今看他的样子,可以想象得到,他们见面的情形,必是很微妙的。 因此,她并不催他;一催他会起戒心,不肯说实话。而在李鼎,即令她如此,亦不愿多说;将在南京的情形回想了一遍,拣能说的话说:“我照四姨的意思,悄悄跟锦儿说,四姨有几句话,要我当面告诉震二奶奶。这是我到了曹家第二天上午的话;当天下午,锦儿便来找我,跟震二奶奶见了面,我把四姨的话照实说了,她说,年下她手头也紧,只能凑两千银子。” “喔,”四姨娘问道:“还有什么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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