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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美娘一时无从回答。果然如此,莫非上门去痛责他一顿。转念又想,这是绝不会有的事;便笑笑说道:“是的,无奈他何!只好让他负心。”

  这是死心塌地信任秦朱重的模样。刘四妈心想,不要费心机使了好些手段,到头来全然无用。这不是阴沟里翻了船?没好处不说,传出去道是一个号称“女萧何”的刘四妈栽在嫩雏儿手里。这个面子丢不起。

  就这一转念间,刘四妈决定耍一番覆雨翻云的手段;当下说道:“美娘,若是他负心,我也替你不服气;总有法子奈何得他。要紧的是毕竟要探出他的真心话来;我又有个计较,你看使得使不得?”

  “姨娘的主意必是好的;请再说来看。”

  “他如果一片真心向着你,那是再好不过。倘或嫌你的出身,情愿另娶,自然会细细问我;我就照你的模样说一遍,他能不动心?一动了心,便盼望相亲。那时,你躲在屏风背后;听他说些什么?岂非真心毕露?”

  这一计是更好了!不过,美娘相信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所以极有把握地说:“姨娘就去试一试看。反正,姨娘这一去,必可水落石出。”

  “说得是!必可水落石出。”刘四妈又说,“不过有句话我说在前面,这是个巧妙机关;若是他一动了疑心,就办不成了。这三日之内,你且按兵不动;免得无意之中泄漏,到头来,仍旧试不出真假。”

  “是!我听姨娘的话。”

  “说完了我就动手。今天晚了不必说;明天我就去说媒试他,结果如何,你后天来听信息。”

  “是!多谢姨娘费心。”

  “好说,好说!”刘四妈笑道,“我这个刘媒婆与众不同,别的媒婆只怕说不成;我是只怕说得成。”

  * * *

  “请问,那位是秦小官人?”

  “我便是!”秦朱重从帐桌后面起身,隔着柜台打量这个中年堂客,穿戴极其阔绰,还带着个小丫头,但不像官宦人家的内眷,便即问道:“请问贵姓?找我秦朱重,为了何事?”

  “我姓刘。花魁娘子美娘,是我侄女儿。”

  美娘怎会有此一位长辈?秦朱重楞了一会,突然想起,顿时满脸欢欣地说:“想来是刘四妈?”

  “原来秦小官也知道我。那就不算冒昧了。”

  “言重,言重!刘四妈请里面坐。”

  秦朱重亲自领路,将刘四妈引入当初款待过王九妈的那间客座;也是一样的叫人买点心,摆果碟,张罗得手忙脚乱。

  “不用费心。只怕将来叨扰你秦小官的日子有得是。”刘四妈说:“今日受人之托,有桩大事来谈;请秦小官不必闹这些虚文,静下心来:听我细说。”

  “是!”秦朱重亲自捧了一盏茶,双手奉上,“四妈先请用茶,且歇一歇再说。”

  “多谢!美娘眼力不差,果然一表人才,善于体贴。”

  “四妈说得好。”

  “我倒要请教,秦小官怎会知道有我这一个人?”

  “是听美娘谈起,四妈那番十从良的道理,真正颠扑不破,走遍天下,没有胜得过的。”

  “秦小官也说得我太好了。”刘四妈笑得十分高兴;不过一转眼笑容便已收敛,“今天我正是为美娘从良之事而来的。请问秦小官,你对美娘到底如何?”

  有说有笑;谈得好好地,忽然如此郑重其事;秦朱重立即又生警惕,心想美娘说过,这刘四妈极工心计,又善词令,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今日必又是受了王九妈之托,来探查真相。俗语道得好: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反正一切有美娘作主;此刻犯不着跟她说真话。

  说假话在他是件难事,所以想了一会才答说:“不瞒四妈,我倒是有心仰慕;怎奈是妄想!”

  一听他开口第一句,刘四妈便知他要中圈套了,“如何说是妄想?”她说,“美娘听我之劝,如今觅着如意郎君,是个了从良、乐从良;天上掉下来的艳福,人财两得,推都推不掉,怎说是妄想。”

  有“人财两得”这四字,秦朱重更起戒心,“四妈,”他说,“美娘倒跟我谈过,也不过随便一句话。我自己要想一想,是何身分;怎娶得起美娘?”

  “这话错了!美娘嫁了你,自然拿私房出来添你油行的本钱;至于办喜事,当然也是用美娘的钱来买风光。说不到娶不起的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刘四妈抢着问道:“莫非是顾虑美娘用钱散漫惯了的,将来居家过日子,不会节俭?”

  “倒也不是这话。”秦朱重自己在想,不是这话是什么话呢?这样随口应答,漫不经心,何以自圆其说?

  他还在懊悔时,刘四妈却去逼紧了问:

  “不错!只要美娘有私房,助你把片店开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家务自有老妈、丫头操作,她不知勤俭、不会打算,也不要紧。是我想错了。”

  “是的。有些微的错。”

  “既然如此,秦小官又是为了什么不愿娶她?”

  秦朱重无法回答。本无不愿、不敢之意,那里来的缘故?但如说不出缘故,越发增人猜疑;王九妈有刘四妈替她作军师,必是千方百计,阻挠这头姻缘。美娘虽然能干,到底还在门户之中,孤立无援,如何敌得过这两个积世老虔婆?自己既然穷于应付,谎话越扯越大,更难遮掩;不如顺着她的意思,见机而作;好歹要让她相信,绝无卖油郎得娶花魁娘子这件新闻,才会疏于防范,容美娘得在暗中一步一步地部署。

  刘四妈是何等脚色?从他脸上看到心里;知道是随她摆布的时候了。于是整顿精神,低声问道:“秦小官,你必是有难言之隐。其实你不说,我也猜到了。”

  秦朱重一惊!心想难言之隐就是不能说破真相;莫非这一层竟猜到了?倒要好好对付;反正咬定绝无其事,总不会错。

  定了主意,话就从容了:“四妈赛如陈平、萧何,我有话也不敢瞒你,只是有话说不出口,故而迟疑。既然四妈猜到了,再好不过,心照不宣吧!”

  这番囫囵笼统的话,他自道说得很圆滑;刘四妈却暗中好笑,竟与自己要说的话,桴鼓相应,等于自投圈套。心里在说:这句话非套定了你不可!

  “我知道你的难言之隐,也知道你不愿说出口的缘故;怪道美娘说你忠厚老实,果然厚道。不过,我后面还有极要紧的话;你这句说出来有伤忠厚不肯说的话,我可不能不说。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秦小官,你的难言之隐是,美娘样样好,可惜是门户出身;娶了来当正室,难免旁人指指戳戳,背后批点,故而不愿、不敢?你道我猜得对与不对?”

  听到最后几句,秦朱重不免动容,本要驳她:“谁说门户出身,就不能娶了来当正室?任旁人批点,我只不理。”但话到口边,却又寻思,驳是驳得痛快,娶却娶不成了!心事露得明明白白,王九妈岂有不向刘四妈求教,先发制人之理?

  这一转念间,态度大变;点点头,淡淡地说:“四妈果然猜中我的心事!”

  “到底说中了!”刘四妈装出欣慰得意的神情,“我道呢,以美娘的人才,还有偌大私房,除非这个缘故,如何不愿、不敢娶她?九妈至今不信,托我来问。秦小官,”她急转直下地说,“我倒要替你做一头媒。有家小娘子,相貌有七分,才情有八分,可惜生在小户人家,虽然身家清白,毕竟难配名门。高不成,低不就,耽误到今年,二十岁了;此刻想起来方始知道,原是留着你来匹配的一头天生良缘。秦小官,你莫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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