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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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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朱重脸一红,不知如何作答。王二毛越发疑心,因为往常听他说过,每每到王九妈家卖油;料他这天如此打扮,必是与那个粉头,有了佳期密约,思量着镶个边,也是一乐;所以越发追问得急。 “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你趁早跟我实说,约好了那个,是在那里?城瑶山上吃茶,还是清和坊吃酒。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吃独食当心肚子痛!” 看他这等痞赖,秦朱重不免好笑;不过他本性厚道,听他最后的两句话,中心歉然,便从袖子里拈出豆大一块银子,“送你买切糕吃。”他撒个谎,“实不相瞒,有人替我做媒;今天是去相亲。” 王二毛笑嘻嘻地将银子接到手中,“既是相亲,我不便打搅。”他退后两步,端详了一番,“一表人才,真看不出你是个卖油郎。可惜一样,少了点书卷气。” 这话说得秦朱重恍然有悟。他每每在西湖边上闲坐;澄静碧波,宛如明镜,顾影自思,相貌并不讨厌,但比起王孙公子来,除了衣衫之外,总好像还少点儿什么东西。如今方始明白,这少的正就是王二毛所说的“书卷气”。 “二毛哥,”他虚心请教,“怎得妆点些书卷气出来?” “要书读得多了,才有书卷气;妆点不来的。”他踌躇了一回,突然眉毛一扬,“有了,我借一样东西,妆点你的书卷气。你等等!” 王二毛返身就走;片刻复回,手中已多了一把折扇,湘妃竹的扇骨,打开来是洒金笺的扇面,一面山水、一面行书。 “合该你运气!”王二毛将他拉到人家屋檐下,悄悄说道:“下城大财主张员外,昨天替他新置的妾来打金镯子,忘了这把扇子在店里,东家叫我明天送去还他;今天正好借你用一用。张员外说:这把扇子,一面是米家山水;一面是眉山苏学士的字;拿一百两银子没买处,你可千万失落不得。” 秦朱重听得这话,高兴是高兴,但也不能不忧虑,怕真个失落了;卖五六年油的利息都赔不起这把扇子,岂不是乐极生悲? “二毛哥,”他将扇子递了回去,“我还是不用这把扇子的好,万一失落,害我自己也害了你。好在你已教了我法子;前面文宝斋专卖旧字画,也有旧扇子,我自买一把妆点书卷气就是。” “这话很实在。”王二毛点点头,“你肯替朋友着想,心好;相亲一定成功,回来请我吃喜酒。” “一定、一定!” 秦朱重扬长而去;到文宝斋买了把旧扇子,一路摇、一路走;潇潇洒洒出了钱塘门。及至望见那扇金漆大门,忽然自惭;时常挑了担子到她家卖油;今日去充阔客,却如何开得出口? 寻思未定,不防“呀”地一声门响,出来的正是王九妈;四眼相照,两个人都呆住了。 “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这般整齐,是往那里去贵干?” 秦朱重有些情怯,只是想到一年多的辛苦,勇气陡生;老起面皮作个揖:“原是特地来拜望妈妈。” 王九妈是积世虔婆,见此光景,听此言语,顿时明白。心想:不知他看上了那个丫头?多半是碧荷,脾气随和,素来就是她跟卖油郎的话多。 既是客人,少不得以礼相待;王九妈笑笑说道:“秦小官特地来拜望我,必有好处。有话尽管说。” “我这句话有些不知进退,不好启齿。” 听这语气,越发明白;王九妈便做个肃客的手势说道:“且请到里面客座中说话。” 客座中八张交椅,秦朱重那张都不曾沾过身子;怯怯的只坐在进门的那一张上,王九妈相让上座,自己在主位相陪,接着便唤点茶。 捧茶来的丫鬟,走近来方始发觉,这手摇纸扇、斯斯文文的后生,原来是秦卖油;想起他往常短打挑担的光景,不免“格格”地低了头笑。王九妈喝道:“有什么好笑?当着客人,一点规矩都没有。” 那丫鬟吐一吐舌头,溜了开去。原本有些发窘的秦朱重,看王九妈守着门户人家敬重客人的规矩,胆便大了,微笑说道:“我想在妈妈宅上,请一位姊姊吃杯酒。” “难道吃寡酒?自然要住一夜,或者会个房。”王九妈带笑问说:“秦小官,你是几时动了这风流兴致?” “这也不止一日了。” “原来早就有心的。我家几个姊姊,都是你认得的,不知你中意谁?”王九妈很有把握地说:“必是碧荷。” “非也!” “那末是阿春?” “也不是。”秦朱重说:“单单想与花魁娘子作一宵的伴。” 听得这话,王九妈大怒,脸色都变了;她只当秦朱重不知受了谁的挑唆,有意欺上门来,横施一番侮辱,当即放下脸来责问:“你出言无度,莫非奚落老娘?” 秦朱重大为诧异,不知她缘何变脸;只得分辩:“我是个老实人,一片至诚,岂有虚假?” “呸!”王九妈一口唾沫吐在他面前:“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倒不晓得我家美娘的身价?卖油的想与花魁同床;叫化子还做驸马呢!” 把秦朱重比得乞儿不如,自然教人生气;不过面子立刻就能找回,也就不必客气了。 这样想着,秦朱重故意把头一缩,舌头一伸说道:“好利害!不敢动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的歇钱,要几十两?” 王九妈恍然大悟,原来是有备而来的;看来倒真个是有心人,便即回嗔作喜地答说:“也不要几十两;只要得十两纹银。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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