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花魁 | 上页 下页 |
五 |
|
“是!” 那老者是自告奋勇,为他开路;扯开一条浏亮的嗓子,高声吆喝:“敬佛香油来也!让路,让路!” 一面喊、一面张开双臂,倒退着往前走;直引到殿前歇下,又为他兜揽生意,两桶三十斤,须臾便尽。秦朱重做生意规矩,该多少钱一斤,还是多少钱一斤;分量准足;丝毫不欺。那老者越发欢喜。 “老人家贵姓大名,还不曾请教。”秦朱重恭恭敬敬地说,“小的复姓为秦朱;名叫重。今朝多承老人家教导,让我发了个利市;老人家如果不嫌弃,想置一杯水酒,略尽心意。” “我姓林,就住孤山脚下。今日我还有事,不扰你了;改日有暇来看我,只到孤山附近问一声‘种花的老林’,就找到我了。”说罢,林老者扬长而去。 秦朱重着实感激;挑了空担出山门,往昭庆寺东面走去;那里本是吴越钱武肃王所筑的九曲城旧址,一条宽广而曲折的大路,就叫九曲路,湖光掩映,芳草如茵,是踏青的好去处。他来的时候就已打定主意,若能卖完两桶油,便到这里来歇歇脚,看看西湖。 放下担子,挑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刚解下皮壶喝得两口冷茶,只见不远之处一家人家,两扇全新的金漆大门,“呀”然而启,里面朱帘内一丛细竹;竹外出来三、四个人,都在中年,穿得极其华丽,一个个摇着扇子,到得门外,转面向里,不知要做甚么? 秦朱重正在奇怪,突然之间,眼前一花;还来不及细看,那三、四个人已自把手一拱,说声:“请了!”转身而去。接着,俏影一闪,两扇金漆大门又复合上了。 “莫非遇见仙人了!”秦朱重自语着;这一幅景象,来得突然,消得太快,不由得教人疑真疑幻,莫名究竟。 然而,那怕就是石火电光般一瞥,在他脑中却如烙印般深刻,刻上的是画院高手的一幅仕女图,眉目口鼻、身材肤发,特别是那比柳外湖水更澄鲜明亮的一双眼睛,回眸之际,曾经一顿;视线相接,虽只一瞬,却已逗起无穷遐想:不知她看到了我没有?他心里盘旋难去,倏隐倏现的只是这么一个念头。 偶然回顾,但见两扇金漆大门,复又开启,有个垂髫髻的丫头,只往自己这面招手;秦朱重左右看了一下,惟有匆匆经过的行人,不知她在跟谁招呼?正疑惑间,听得一声:“喂,卖油的!”方始恍然,自是又惊又喜。 “来也!”他精神抖擞地答应一声,挑起油担,直到门前。 这时门内又出来一个中年妇人,头上插着一支玉簪、一支金钗;后面另跟着也是十三、四岁的一个丫头,手里提一个能容五斤的油瓶。 原来是买油,秦朱重歉然说道:“没有油了。妈妈要用油时,明朝送来。” 提油瓶的那个丫头,也识得几个字;指着油桶说:“这卖油的姓秦。” 那中年妇人便打量了他一跟,“我也听说有个秦卖油,做生意极其规矩;想来就是你了。” “是的。大家都这么叫我。” “既然你做生意规矩,如果肯挑了来,我做你一个主顾。” “多谢妈妈照顾,我明朝就挑了来。” 交代已毕,该挑着担子走了;秦朱重却有不舍之意,但也不敢摆在脸上怕人看出来,说他不老实,便将“秦卖油”的好名声都消折了。 话虽如此,还是借挑担照顾前后为由;回头看了两眼,而终于失望,画楼上帘栊深垂,甚么人都看不见。 秦朱重心中寻思,这中年妈妈不知是那美人的甚么人;何以那美人又出门送客,莫非倒是瓦子?回头望望,金光耀眼的两扇大门,一带青砖围墙,墙内花木繁盛;明明是贵人达官的别墅,怎说是瓦子? 不管它!秦朱重又想,我每日到她家卖油,且莫说赚她利息,图个饱看她美人一回,也是前生福分。 到得第二天一早,挑担到南和纳钱装油,随即出了钱塘门;到得金漆大门外面,却还不敢敲门,楞楞地望了好一回,方见有人出来开门,正是那识得字的丫头。 “你倒来得早!” “是啊!昨日妈妈吩咐,不敢不早来。” 当下将抽担挑了进去;那中年妇人却才起来,头尚未梳,看见秦朱重好生欢喜。 “真是至诚人,不失信。” 叫丫头取了油瓶来,称了一瓶,五斤有余,公道还价,秦朱重并不争论,便越发讨人欢喜了。 “这瓶油只够我家两日用,但隔一天你便送来,我也不往别处去买。也不必这么早,只不耽误中饭就好。” “是!我必在辰、巳之间送到。” 当下收了钱挑担出门;转往昭庆寺,片刻之间,两桶油卖完;剩些油脚,还有人要。秦朱重不肯,说总不干净,供不得佛;以此格外受主顾的称赞。 出了昭庆寺,脚步不由自主地又来到了九曲路上;遥遥望见一顶青绢蒙幔的小轿,后面跟着两个小厮,疾行而来;转眼间轿子已停了下来,定睛看时,正在两扇金漆大门前面。 秦朱重好生欢喜。心里在想,这轿子不知来接甚人?若是接那美人,岂不是天赐眼福。当下将油担歇下、定睛注视;不一会只见两个丫头,一个捧着猩红衣包,一个拿着湘妃竹钻花的拜匣,都交付与轿夫,放在轿座底下。随后是先前跟轿来的两个小厮,一个抱着蜀锦的琴囊;一个捧着几轴画,手腕上挂一支碧玉萧,都在轿前站定,是待命的模样。 秦朱重精神一振,道就该美人出现了!一念未毕,出来一条紫色的纤影;可恨小厮正好遮着,看不清她的面庞,但见前面轿杠下倾,紫色纤影,一闪即没;轿杠摆平上肩,吆喝得一声:“起”!霎时间轿子轿夫、丫头小厮,走得无影无踪。 替他留下的一片怅惘;怅惘之中又隐隐有莫名的兴奋。自己都无法捉摸的凌乱的心情,使得他渐渐地脚步都沉重了;挑着空担勉强走了一段路,发现临湖有一家酒馆,毫不考虑地放下担子,拣个靠里的小座头坐了下来。 肩上搭块抹布的酒保,端一杯便茶来在他面前放上;一面摆桌子,一面问:“客人是请客,还是独酌?” 秦朱重难得饮酒;酒量却还不坏,便即答说:“有好的酒拿一角来;要两样时新果子下来,不用荤菜。” 酒保答应着,端来了一锡旋的远年陈酒,一碟豆腐衣拌春笋,一碟樱桃;替客人斟了酒,转身待走时,却被唤住了。 “酒保,我倒问你,那边金漆大门内,是甚么人家?” “那是齐衙内的花园,如今王九妈住在那里。” “……”秦朱重又问:“这王九妈又是甚么人?”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