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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头兄,我倒又要跟你说了;有人在‘北瓦’看见小官。”

  “瓦”是杭州特有的一种地名。因为南渡军士,来自西北,都是单身,官府特设官妓,为军士消解寂寞。聚合之处,叫做“瓦舍”,或称“瓦子”,是通人所题;来时瓦合,去时瓦解,片刻之欢,两不相妨。久而久之,瓦舍便如长安的平康坊,勾栏曲巷,是浮荡子弟流连忘返之地。

  杭州城里城外,瓦舍共有十七处之多;最大的一处,就是“北瓦”,亦名“下瓦”,在施全刺秦桧的众安桥,内有勾栏十三座。朱重在此出入,做了何事,自是不言可知了。

  “你这话是真的?”

  “那个来骗你?”兰花沉下脸来,将桌子一拍,起身便走,一路走,一路说:“莫非倒是我来说假话挑拨你们父子不和,真正气数!”

  看样子丝毫不假!不过,瓦子是个销金窝,朱重一向省俭,一文钱都舍不得乱花,倒说会到北瓦去挥霍,似乎不像他的为人。再说,他又那里来的钱挥霍?

  此念一动,立刻警觉,而且不敢怠慢;一瘸一拐地直到柜房。朱重正在算账,急忙起身,喊一声:“爹!”走来相扶。

  “我来看看账。”朱老十在钱柜上坐下来问道:“结到昨天为止,现钱存多少?”

  “流水账在这里。”朱重看了一下说,“结到昨天为止,现钱应该有现银一百五十两;‘会子’九十二贯。”

  “会子”就是钱票。钱是论贯算的,一贯值钱半两;九十二贯折成四十六两。朱老十便即问道:“钱柜里应该有一百九十六两银子?”

  “是的。”朱重答说,“今天生意不坏,收进二十几贯,还没有入柜。”

  “我不管今天;先拿钱柜里的盘一盘。”

  “那、爹,你请櫈子上坐。”

  原来店里的规矩,钱柜与账桌相连;管账就以钱柜作为座位,所以必得朱老十移身,才能开柜。朱重从身上取出钥匙,打开钱柜上面的活板;白花花三个银锭,每锭五十两,一目了然,不用盘点,要点的是“会子”。

  会子印得极讲究,四周是亭台楼阁,仕女人物的精细花样,中间空出一小块,以便临时填写数目,自一贯至二十贯不等;当然还有官府的大印;另外还有不为人知的隐密记号。朱墨错杂,不易伪造。

  朱重做事细心,会子按照钱数多寡,迭得整整齐齐;但拿到手里,刚只看了一下,顿时颜色大变,失却平时从容的神态了。

  “咦!”他抬起头来,眼望着空中思索:“明明记得是两张嘛!”

  朱老十立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心里冷笑,表面却无动静,看他再说些什么?

  “明明二十贯的有两张,怎么只剩了一张?”

  “怕是记错了!”朱老十说,“你倒点了总数再说。”

  一点总数,更觉心慌;不但二十贯的“会子”少了一张;五贯的也少了两张。

  “遭贼了!”

  “恐怕是家贼!”突然有人接口;父子俩转眼去看,正是邢权,倚柱而立,静静地在看热闹。

  他那眼色,朱老十倒还不觉得什么;朱重却有不寒而栗之感。那样冷、那样锐利;冷到他心里,也刺到他心里了。

  还能说什么?朱重心里在想,钥匙只有两把,一把拴在义父裤带上;一把是自己片刻不离身的。虽不知道邢权使何手段,偷了三十贯钱;但责任都在自己身上。

  “阿重,我想不到你变了!”朱老十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伤心地低语:“会变得这样子。”

  朱重只是伤心欲绝;为了剖白,有无数的话要说,但一齐阻塞在喉头,反而只字不出。

  “不要生气!”兰花走上来搀扶朱老十,“气坏了身子,自己吃亏。又不是嫡亲的,何妨看开些。”

  一听这话,朱重将堵在喉头的话,都咽了回去;只觉手足发冷,茫然地、凄凉地,又回到当年哀苦无告的境遇中了。

  朱重本来是汴京一个银匠秦良的独子;母亲早已去世,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宣和年间,金兵南下,攻打汴京;秦良带着儿子,仓皇逃难,到得杭州,染了时疫,来不及请医生,便已一瞑不视,留下一个十三岁孤儿。

  清波门外开油店的朱老十,没有儿子,又新死了老伴;便收养了这个孤儿,改姓不改名,叫做朱重。朱老十将他视如亲生;朱重也如对生父般孝顺朱老十。那知父慈子孝的四年恩义,竟是假的!

  “店中生意清淡,用不着两个人照管。”朱重盘算了百十遍,方始开口,“如今让老邢坐店,儿子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卖多少,缴多少,一重生意两重做;爹看好不好?”

  看他这般情甘委屈!自愿退让,朱老十不由得想起他平时的许多好处,心下倒有不舍之意,便答一声:“等我想想再说。”

  到夜来,兰花受了邢权的调教,在枕头上跟朱老十说:“他那里是愿意挑担子出去卖油?前两年还好;后两年偷银子做私房,身边积攒得有余了;又怪你不与他定亲,心里怨恨,特意出这个花样。你当他还肯帮你?他要自己去讨老婆,做人家;那里还记得你养了他四年?”

  朱老十的耳朵软,把兰花的话,只字不遗地听入耳中,记在心头。过得一夜,气还未消,叹口气说:“我把他当亲生的,他这样子存心,天都不容他!罢、罢,不是自己骨肉,到底黏连不上,由他去罢。”

  于是包了三两银子,将朱重叫了来;打发他走路。

  “你我父子一场,缘尽了。当初我三两银子葬你老子;如今再送你三两银子,也是个有始有终。冬夏衣服,上下铺盖,你都带了去。但愿你自己争口气,成家立业给我看看!”

  “爹,爹!这是,这是怎么说?”

  朱老十不理他,狠一狠心往里便走。朱重哭着赶了上去;不道邢权使坏,趁地上油润滑腻,朱重脚步踉跄之际,装作劝架,冲出来拿他的衣服一拉再一松,朱重合扑一跤,跌落门牙、满嘴是血。

  朱重知道了,即使义父仍肯收容,日子也过不下去;只好拭一拭血迹,朝房门拜了四拜,收拾行李,黯然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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