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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但周佛海不听。虽说书生之见,纸上谈兵,毕竟也有其可取之处;而所以连考虑都不考虑的最大原因是,不管军统也好,三战区也好,都只能由他配合对方的要求作必要的因应行动;而不能由他作主来采取任何战术;更不用谈战略了。

  * * *

  到了民国三十四年六月初,任何公共场所都在公开谈论日本人在那里惨败,怎么样惨败;以及蒋委员长最近发表了甚么令人兴奋的谈话?常挂在一般人口头上的一句话是“天快亮了!”而且大庭广众之间,公然有人指出“中央储备银行”钞票的花纹中,分散隐藏的“中央马上来”五字——看清楚了的人的那种惊喜之情,是谁都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的。

  金雄白既兴奋又苦闷,与周佛海的接触当然亦更密切;一天傍晚,周佛海跟他说:“有件事要请你赶快办。中央要我办一个规模比较好的印刷厂,作为反攻开始以后,敌后宣传之用。这件事要快;请你负责筹备。经费不成问题,向我要。”

  “钱是小事。”金雄白踌躇着说:“印刷器材都仰给于国外;海运中断,来源缺乏,只有去找存货。这时间上就很难说了。”

  “一定要想办法!”周佛海近乎不讲理地说:“没有办法也要有办法。”

  金雄白灵机一动,顿有无比轻松之感;原来他早想结束《平报》,却以种种顾虑,下不了决心。现在他为他自己找到了一个绝好的理由;迟疑犹豫,一扫而空,所以觉得轻松。

  “没有办法中想办法,倒逼出一个很好的办法。我把《平报》停刊;不必另起炉灶,留用原有的员工设备,留待他日之用,如何?”

  “很好!就这样,请你马上进行。”

  于是金雄白找了个清静地方,一个人先盘算停当;然后在半夜里,坐车到报馆,等总编辑王治明看过“大样”,邀他一起到亚尔培路二号去消夜。

  关起门来,樽边密谈;金雄白将决定停刊的缘故,告诉了王治明,问他的意见。

  “这是为了国家的需要,我完全赞成。不过这是机密,不便向同仁公开;总要有个合理的说法才好。”

  “是的,我想过。反正大局如何,大家都很清楚,只说办报没有前途,决定改为印刷所。”金雄白又说:“这话也不必太早宣布;目前请经理部先准备,该收的广告费、报费尽量收回。订户奉送报费一个月,预收的要退回。”

  王治明点点头问:“定在甚么时候停刊?”

  “六月底。”

  “有二十天的工夫,够了。”王治明又问:“向读者报告停刊的原因是甚么?”

  “我现在所想到的是,以战时节约物资为理由。这篇停刊词我自己来写。”

  “当然非如椽大笔不可。”王治明很仔细地想了一会,“有两个问题,现在要考虑,第一是留用人员的薪水——”

  “那不成问题,《海报》只谈风花雪月,照常出版;《海报》逐月的盈余,可以维持《平报》同仁的薪水,虽然还差一点,仍旧还可望自给自足。因为《平报》一停,广告客户转到 《海报》,收入还会增加。”

  “嗯、嗯!”王治明接下来说:“第二个问题,实在是我的建议;现在白报纸缺货,得要想法子弄一批存起来,一旦要用时,才不至于措手不及。”

  “一点不错!你有甚么好办法?”

  “很简单,我们多报配额,少印报。一天积余二十吨,十天就是二百吨。”

  “好极,好极!此法甚妙,准定照这样做。”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便少印了好些报;但对“宣传部”却以时局紧张,报份增加,要求提高配额。不过,问题是多报少印,一进一出所积余的大量白报纸,需要善作处理;如果存在仓库,到有紧急用途时,只怕无法提取;摆在报馆,未免惹眼,万一有人检举,真赃俱在,很难解释。

  想来想去,只有凭一道空心的夹墙,作为贮存白报纸之用。以原定的一天二十吨为目标,到停刊那天,预定可以容纳四百吨左右的夹墙中,也差不多堆满了。

  《停刊辞》见报那天,自然引起社会普遍的注目。以“战时节约物资”为由,并不足取信于读者;因为大家都知道,无论汪政府或者日本方面,都希望宣传鼓吹的工具越多越好,物资再节约也不会节约到报纸上。除非大局已到了宣传鼓吹亦无用的程度,才会停刊。

  当然,有许多事业上的,交情上的亲友来打听他停办《平报》的真正目的是甚么?金雄白只说:“就是《停刊辞》上的那些话。”

  《停刊辞》上的话,有几句的弦外余音,耐人寻味,而终于为宪兵队识破机关;金雄白亲自执笔的这篇文章中说:“国家如果需要我们,我们将随时期而效劳。”这句话便是指改办印刷所而言;日本宪兵队认为语意暧昧,大动疑心。最不巧的是,杜月笙恰好在 《平报》停刊之前,到达浙东淳安;此地是戴雨农所领导的忠义救国军总部所在地,所以杜月笙此来极可能是为了策划东南地区,特别是上海方面如何接应国军反攻,而《平报》迟不停,早不停,恰于此时停刊,其中定有关联,已决定采取行动,要求金雄白解释——解释得不够圆满,座上客立刻就会变成阶下囚。

  得到这个消息,金雄白又惊又喜;但亦不无疑惑,杜月笙的健康状况极差,溽暑之际,长途跋涉,来到这个生活起居及医疗条件,远不及重庆的浙东小城,有必要吗?如说指挥策应,仅有电台可用;而且在重庆有副完整的班底,应比在淳安方便得多。于是,金雄白首先就找唐世昌去打听;证实了杜月笙已到淳安,一行七人,除了两名佣人以外,其余是顾嘉棠、叶焯山及一个胡秘书、一个名片而为名医的庞医师,都是金雄白的熟人。

  谈到杜月笙何以不坐镇重庆,遥为指挥,而须亲临并不能发生太大作用的浙东;果然有段内幕。

  * * *

  民国三十四年夏天,财政部决定调整“黄金储蓄券”的价格。原定的办法是,存入法币两万元,期满取黄金一两;调整的幅度是百分之五十,每两三万元,一日之隔,升值一半,自是暴利。

  这当然是绝对机密的决定,但有极少数的人,或者消息灵通;或者脑筋灵活,仍旧大发利市。有个省银行的经理姓潘,接到财政部长从重庆来电话,垂询一事;谈完了,部长问道:“黄金储蓄券销得怎么样?”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潘经理随口回答。

  “你查一查,没有销出去的都把它收回来好了。”

  “是、是!”

  挂断电话,这潘经理心想,抗战以来政府销各类公债;销“美金储蓄券”,唯恐销行不尽;何以对“黄金储蓄券”竟似不愿多销?看起来此券身价看涨。法币日益贬值,倒不知收买“黄金储蓄券”保值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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