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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我看他回来了没有?”江四姨太太喊丫头说:“你到前面去问一问,如果老爷回来了,就说我请他马上到上房来。”

  去不多时,江朝宗来了;一进门就说:“新老板,意外的麻烦,不过也不要紧。缪太太跟你捣乱,咬了你一口!”

  新艳秋大惊问说:“我跟她无冤无仇,她为甚么咬我?”

  “你把她老爷迷得神魂颠倒,她跟你怎么没有仇?”

  “那么,她怎么咬我呢?”

  “她说你一定知道刺客的姓名。”江朝宗又说:“事情总办得清楚的。你也不必着急,在我这里住着;反正迟早包你没事就是。”

  “你听见了没有?”江四姨太太说:“你就死心塌地吧!大概你替我把《锁麟囊》的那几个新腔说会了;时候也就差不多了。”

  新艳秋无奈,只得在江宅住下;由于不能出门,每天只跟江家的姨太太,小姐们作伴,不是打牌,便是说戏,连江家的丫头都会哼程派戏了。

  这一天,正在说戏,突然有个丫头奔了进来,将江四姨太太拉到一边,悄悄说了两句;江四姨太太顿时紧张,拉着新艳秋便往她卧室里走。

  原来江朝宗所承受的压力太大,无可奈何,想由警局过个关,了此一重公案。哪知日本宪兵真成了她的命宫魔蝎,执意要提人去问;这一问当然饱受凌辱。总算缪斌还有良心,千方百计走路子,异常艰苦地将她救了出来。

  经此灾祸,新艳秋很想换换环境。平时上海正以内地难民,挟带细软涌入租界,出现了梦想不到的畸形繁荣;更新舞台得知她已脱缧绁之灾,特派专人北上邀请。那时对“京朝大角”,所开的条件,异常优渥,巨额包银以外,管接管送,管吃管住,名为“四管”。新艳秋正要开码头,自是一拍即合。

  由于梅兰芳避地香港,已有表示,决不回为日军所包围的“孤岛”——自由地区对上海两租界所起的别名;程砚秋归陷北平近郊青龙桥;而尚小云、荀慧生在江南的声誉又远不及梅、程,所以新艳秋这一次卷土重来,声名更盛于五六年前初度出演于上海之时。

  更妙的是,小生王又荃病故,得俞振飞为助。俞振飞原是苏州世家子,他的父亲俞粟芦为昆曲名家;课子极严,读书以外,亲自擫笛教俞振飞“拍曲”。他的教授法是取一大迭铜元,约有二三十枚,置于桌角;习唱一遍,取下一枚,置于他处;铜元全数易地,功课方始完毕,俞振飞就可拿了这些铜元出游了。

  经此严格陶育,所以俞振飞年纪轻轻,昆曲的造诣,着实可观。加以仪表出众,有苏州人的温文尔雅,却无苏州人的瘦弱单薄;所以弱冠之年,一到上海,即为昆曲前辈而又为洪帮大亨的徐凌云所激赏,一经揄扬,声名大起。

  谁知道这一来反倒害了俞振飞;陷入脂粉阵中,不克自拔。

  这样,为了维持他的生活习惯,唯一的一条路就是下海;由“羊毛”变成“内行”,有个必须经过的程序,便是拜内行为师。俞振飞北上“镀金”,拜的是小生行的领袖,程长庚的孙子程继仙。

  但是,俞振飞的昆曲虽好,皮簧却不行,所以虽下了海,却红不起来;一度替程砚秋配过戏,也不怎么得意。北方难混,仍回上海;人地相宜,境况跟在北平大不相同。新艳秋邀他合作,说实在的,是她沾了俞振飞的光;爱屋及乌,益增声光。

  初到上海,当然要“拜码头”,那时黄金荣闭门谢客;杜月笙远走香江,“三大亨”只有张啸林依然门庭如市;新艳秋到得张家,更新舞台派人陪着她拜客,第一家到的就是张公馆。

  不想这一拜客,又惹上一段孽缘。话要从张啸林说起;他是杭州人,“机户”,多集中在杭州城内“下城”一带。机户人多,又有官差的身分,所以形成一股特殊势力;杭州人称之为“机坊鬼儿”,大致不安分的居多。张啸林就是个有名的“机坊鬼儿”。

  前清末年,张啸林做了一件大快人心,也是有功地方的义行,一举成名,那年是光绪三十四年,致仕大学士王文韶积聚甚丰,孝子贤孙丧事,刻意铺张,大出丧的行列,长达数里,花样极多。其中有一班“滩簧”——自南宋以来逐渐形成的清唱戏,生旦净丑,一应俱全;用三弦,琵琶、二胡伴奏、自拉自唱。其中以丑的地位最高,犹是南宋杂剧的遗风。应王家雇请,在大出丧中扮戏的这班“滩簧”,便由一个唱丑角的陈咬脐领头。

  陈咬脐与张啸林是好朋友;所以遇到有生意上门,总有张啸林一份。但他不会唱滩簧,只好打杂,“背丝弦家伙”;铺场子等等,都是他的事。这天大出丧,肩荷琵琶、伴随在陈咬脐身边;经过“上城”黄金地段的清和坊,由于观众过于拥挤,撞倒了一个日本小孩。那一带的日本商店很多,日本人欺侮惯了杭州人的,无事尚且生非;有了这么一个因头,更可借题发挥,一下子涌现了大批穿和服的矮子,围住孝帏,喧嚷不已。

  张啸林平时就看不惯日本人的横行霸道,见此光景,大喝一声:“打!”抡起琵琶就往日本人头上砸。

  一和百诺,扛旗的、抬轿的,纷纷围了上来;日本人看众怒难犯,鼠窜而逃。张啸林气犹未出,但不能扰乱丧家,重新排好“导子”继续出殡。

  及至诸事皆毕,丧家道了“辛苦”,解散队伍;张啸林跟陈咬脐商量,决定闯一场祸。沿途邀集机坊朋友,直奔商业区的清和坊、保佑坊、三元坊,专找日本人店铺及住家,见人就打,见物就砸,闹出一场轩然大波。

  总算交涉得法,也因为平时光绪皇帝,慈禧太后相继崩殂未几,方在双重国丧期间,日本政府表示谅解,将此案作为地方事件处理。陈咬脐挺身而出,自承祸首;被判在运河起点,清帮家庙及日本租界所在地的拱宸桥上,枷号一月。

  这一来激起了杭州人的义愤,相约不买日本货;同时,在这种仇日的气氛之下,日本人的安全,自然很成问题,因而中日双方达成协议,日本商店及侨民,都迁至拱宸桥的日租界。杭州城内肃清了国耻的遗踪;蒙不洁的西子,依然明媚可人。

  在当地缙绅先生中有一个叫杭辛斋,以洪门大哥在北方办报,是特立独行之士,对张啸林的行径格外欣赏;多方提拔,使得张啸林渐渐成了气候,地方上有甚么公益慈善事业,常由他出头纠合,居然长袍马褂,列入士绅阶级了。

  陈咬脐亦不必再唱滩簧;而且改了声音相近的名字,陈效沂;张啸林跟他结成干亲家,两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民国初年在浙军中结识了好些朋友。交情最深的一个叫俞叶封,他们在“清帮”是“同参弟兄”。清帮本称漕帮,所以一本讲“家门”帮派源流的“海底”名为“通漕”。俞叶封由于漕船上的关系,在水路上很有势力;前清是水巡炮艇上的哨官,到了民国成立缉私营,慢慢爬到了统领的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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