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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谁?”

  “新老板。”

  缪斌当是“辛老板”;想了半天说:“我没有一个姓辛,做生意的朋友啊!”

  “不是男的,是女的。”

  缪斌恍然大悟,梨园行称伶人为“老板”;耿绩之说的是“新老板”——新艳秋。

  “她几时来的?”

  “来了有三五天了。很想跟你见个面;又怕你不愿意见她。所以我想趁这个机会邀她作陪;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

  “没有甚么不愿意。不过,我倒不知你跟她很熟。”

  “我认识她比你早。不过,我没有做过她的入幕之宾。”耿绩之说:“你别忘了,我是曾仲鸣极熟的朋友。”

  * * *

  耿绩之与新艳秋熟识,是由于曾仲鸣的关系;曾仲鸣与耿绩之一样,从小就在法国读书,前后十几年,他们的交情由于同视法国为第二故乡的缘故,有一种无可言喻的亲切,是不难理解的事。

  但是,新艳秋与曾仲鸣的特殊关系,却完全出于偶然。这要从北伐成功说起。

  北伐成功,继以东北易帜;全国终于复告统一。但从袁世凯窃国以来,十几年之间,内传的说法是,中央是在“削藩”。因此酝酿而成为一次“新三藩之乱”的“中原大战”。

  这时是民国十九年初夏,在香港的汪精卫,由于陈璧君的朝夕絮聒,领袖欲发作了,与心腹曾仲鸣、陈公博商定了一个在北方组府的计划;初步是联合阎、冯、李发表“共同宣言”。由陈公博携着宣言草稿到太原去接头,由阎锡山主持政治;汪精卫主持党务;冯玉祥、李宗仁主持军事。

  所以至此,乃因内战稍戢后,好不容易打倒北洋军阀,重新建立民国,但伴随而来的大问题是,民穷财尽的中央政府,如何养得起四个集团军?因此,大局一定,立即召开编遣会议,计划裁军。这本来是民国十七年七月六日,蒋、冯、阎、李四总司令在北平市西山碧云寺,祭告国父时,所一致同意的办法,取消各集团军司令;将来军队以师为单位,留国防军五十至六十个师;另编宪兵二十六万人。但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一回防区以后,异议纷起,致有这一协议之产生。

  阎锡山对于这样安排,深表满意;于是汪精卫起草了一份《北方党务问题宣言》,主张另开“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阎锡山桴鼓相应,派桂系的叶琪到香港,迎汪精卫北上,解决党务问题。到了七月十三日,由汪、阎、冯等人发起的“扩大会议”出现,并发表 《总宣言》。接着,汪精卫带着曾仲鸣,由海道抵塘沽,转赴北平,参与“扩大会议”。招待记者,发表通电,花样马上就多了。

  “扩大会议”一直开到九月一日,通电公布《国民政府组织大纲》推定七名“国府委员”为止。在这一个多月中,曾仲鸣由于是汪精卫第一号心腹的缘故,成了新贵中最令人瞩目的要人;每天有七八个饭局,而且大多为他所特设。北平的大宴会,还不脱同光以来的遗风,有宴必有戏;“扩大会议”遍召名伶,排夕堂会。平时崛起一个坤伶,正就是新艳秋;曾仲鸣一见惊为天人,于是当天夜里便有人撮合,带他造访香闺。

  这新艳秋是从清朝嘉庆,道光年间“乱弹”兴起,取昆腔而代之以来,梨园行中最奇特的人物。从她的艺名,一望而知是程派青衣;程砚秋的“游丝腔”学得唯妙唯肖,自不在话下;程砚秋的私房戏应有尽有,也还不足为奇;最奇的是,程砚秋的“秋声社”的班底,包括当家老生郭仲衡,小生王又荃、老旦文亮臣,都在新艳秋的裙角拂拭之下。

  照此情形看来,谁都会以为新艳秋是程砚秋承香烟的嫡传高弟,为使爱徒成名,不惜以班底相助。其实恰好相反,新艳秋既未拜过程砚秋的门;程砚秋亦从不承认有此弟子。提起新艳秋来,程砚秋简直是欲哭无泪;原来程砚秋的班底,都是新艳秋的一个姐姐,唱梆子青衣的“珍珠钻”,和一个替她提琴而心计特工的哥哥,以及一帮“捧角家”,用各种挑拨离间的手段,挖了过来的。

  程砚秋为新艳秋整得惨兮兮的致命伤是,他的琴师亦为新艳秋所罗致。“京朝派”的琴师中,有两个人派头奇大,一个是杨宝森的胞兄杨宝忠,抱着胡琴上场便有人叫好,他也就笑容满面地连连打躬作揖;再有个就是程砚秋的琴师穆铁芬,他是余叔岩所办的春阳起房的名片,下了海,还不脱玩平时那种讲究一个“帅”字的派头,剃了个小平头,蓄着小胡子,永远修剪得整整齐齐,衣着华丽异常,常是宝蓝华丝葛的袍子,团花缎子琵琶襟的坎肩、珊瑚钮扣、翡翠坠子的金表炼。上场卷袖,露出雪白一大截纺绸小褂袖头;架起二郎腿,用一大块纺绸垫着,拿起胡琴调弦,不过三两声即已妥当;然后将胡琴横置在腿上,取出带打火机的金烟盒,悠然抽烟。等程砚秋将上场,打鼓佬开始打“倒板头”,才慢条斯理地熄了烟,扶起胡琴,恰好倒板头打完,琴声一响,满场肃静无哗。那股派头,真是“够瞧老半天的”。

  因为如此,穆铁芬有个外号叫“处长”。程砚秋的新腔,转弯抹角;何处应该使劲,何处可以取巧,何处必须换气,以及何处一定有“采”,奥妙都在穆“处长”那把胡琴之中;所以新艳秋自从得穆为佐,真所谓“如虎添翼”,立于不败之地了。

  当然,唱旦脚的,尤其是唱旦脚的坤伶,要大红大紫,必得色艺双全;新艳秋虽不如当年的刘喜奎那样,有颠倒众生的魔力,但亦足当美人之称;在剪水双瞳中所透出来的一股清逸之气,更为风尘女子所仅见。曾仲鸣久居法国,审美标准很高;他从任何角度看,都觉得新艳秋是一件有灵魂的艺术品。

  不久,曾仲鸣做了“入幕之宾”;据说新艳秋灭烛留髡,也还是头一回。恰如《三堂会审》中《蓝袍》所道:“一十六岁,开得怀了。”

  不知是曾仲鸣报答红粉,还是新艳秋舍身相报;总之,曾仲鸣点了一出戏,对于提高新艳秋的声价,大有关系。他点的一出戏是《霸王别姬》;新艳秋初出道时,艺名“玉兰芳”,原由梅派入手,不但有“别姬”这出戏,而且经梅兰芳的琴师徐兰沅指点过。平时新艳秋已经成名,公认为是标准的程派青衣;不意居然会动梅兰芳的“打泡戏”之中的别姬;这在“噱头”上已足以号召。而更轰动九城的是,曾仲鸣指定杨小楼唱楚霸王;不知那个大有力的“提调”,居然办到了。

  杨小楼的霸王,只陪梅兰芳演过;名贵非凡。现在居然肯与新艳秋合作,等于承认她的地位与“四大名旦”是同一等级。因此,这天的堂会,不但名伶名片,闻风而集;北平、天津够资格的戏迷,都千方百计,想弄一份请帖,得以入场。当然,台上一个新艳秋,台下一个曾仲鸣,目睹如此盛况,得意之情,可想而知。

  但曾仲鸣的好景不常,九月十八那天,东北边防总司令长官张学良,不但不就由扩大会议产生的“国民政府委员”,而且通电拥护中央,提军入关;“主席”阎锡山“在位”只得十天,便即通电“下野”,率部由“太行八陉”,回师河东。汪精卫亦于九月二十,仓皇遁走;曾仲鸣亦只有挥泪别“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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