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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就为了这个原因,美英新约,不能不延期签订。日本人在国际事务上向来小器,因而政府及军部中,有些有发言权人,真如中国俗语所说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美、英不会那么大方,延期签订可能永不签订,不妨观望一下,不必亟亟乎让汪政府决定参战日期,换句话说,御前会议中所通过的调整“日华”关系案亦可展缓实施。

  当然,汪政府对此是不肯放松的,一再交涉,终于决定汪政府在民国三十二年一月十五日正式公告参战。那知突然传来,美国战时国会,新年假期缩短,而且美国政府已将中美平等新约草案咨送国会,定期一月八日审议。

  于是,日本政府特派专使飞到南京,安排抢先一步表示“日本对华友谊”,汪政府在一月九日布告对英美宣战,日本则与汪政府发表共同声明,由日本交还租界,废除治外法权。但是九龙却仍旧在日本所派的香港总督管辖之下,条件并不比美、英来得好。

  这在汪政府与日本,自然都认为是件必须大加宣传的事;由于这也正是强化汪政权,争取民心的好机会,所以周佛海关照金雄白,协助“上海市长”陈公博,大规模办一场庆祝收回租界的民众大会,希望金雄白亲自担任主席。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但金雄白的心理很矛盾,他对收回租界有两种不同的想法,就国家主权来说,这自然是一个百年来的污点,一旦洗刷,值得快慰;但在中国动乱时期中,租界不仅保全了无数仁人志士与善良内地百姓的生命,也保全了东南膏腴之地,多少年积聚的财富,租界收回以后,将失去这一项人为的保障,得失亦正所难言。因此,他的讲词,始终不知如何措词。

  但在筹备工作上,他做得很象样,每一个细节都曾用过心思,开会地点是借造了才六七年的戈登路的美琪大戏院;主调演说者请的是:为陈彬龢所激,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悲壮襟怀而“落水”的新任司法行政部长张一鹏,就治外法权问题作一个分析。

  张一鹏的性情不似苏州人,到司法行政部接事后,第一件事就是雷厉风行整顿的司法界,将贪污的法官置之于法,毫不容情;其次是对日本的无理要求,断然拒绝,有一次上海北四川路的日本宪兵队长去看他,为他的一个在镇江犯罪被捕的“过房囡”说情;张一鹏厉声问道:“你是不是要干涉我们的司法?”他是前清留学日本学法政的,所说的日本话,用的是法官训斥被告的语气;搞得那个日宪狼狈而遁。因此,张一鹏的部长做了还只两三个月,却博得了极高的声望;这天由于有他演讲,号召了不少人,场面相当热闹。

  演讲的主题既是治外法权,少不得先要谈一谈由鸦片战争带来的不平等条约;但他对英国人的批评不多,弦外之音往往针对着日本,表示不满;结论中说:“希望租界收回以后,不要变成举国再无一片干净土。”意思是以前的租界之外,皆非干净土,而以前的租界为日本人势力所不到;换句话说:有日本人势力的地方,都不会是干净土。涵义虽很曲折,毕竟也有精通中文的日本人能听得出来;因此,在华的日本军人中,渐渐流行一种说法:“重庆是武装抗日:南京是和平抗日。”

  这多少是事实。来自重庆的地下工作人员,由于租界已不存在,丧失了一个有利的工作环境;使得周佛海的负担又加重了。为此,找了金雄白去商量,希望能找到一笔秘密的财源,接济蒋伯诚、吴绍澍手下的那一班人。

  “我想到一个办法,”周佛海说:“盛老三的盐公司,很可以插一脚;由你以银行投资为名来出面。你看如何?”

  这是不容金雄白推辞的一件;因为盛老三之与周佛海化敌为友,就出于金雄白所斡旋,这盛老三是盛宣怀的侄子;盛家这一代大排行,名字中都有一个颐字;盛老三叫盛文颐,北洋政府时期,做过津浦铁路局长。北伐成功以后,一直赋闲;他没有甚么钱,鸦片瘾又大,所以日子过得艰难异常。到得上海沦陷,时来运转;一下子成了上海的大富翁。不过他的钱,每一文都是染了不长进的人的膏血的。

  原来盛文颐在津浦铁路局长任内,就有汉奸的嫌疑;日本军队要运兵运军火,他非常卖力,因而跟当时日本的驻华武官,现在的侵华大将,如松井、石根等等,颇有交情。以此渊源,取得了一项专卖事业,正就是他“一日不可无”的鸦片。

  那时的“云土”、“川土”自然不能运来了,不过日本人毒化中国,早有计划,在东北、古北口,以及安徽亳县一带适宜种罂粟的地方,大量种植;南运交给盛文颐专卖,组织了一个公司,名为“宏济善堂”,分堂遍布东南,非以前的维新政府及继承的汪政府所能过问。

  盛文颐发了大财,在法租界金神父路的住宅,占地十余亩之多;警卫是两名日本宪兵,由于东京位居要津的陆海军官员,以及与军部有密切关切的政党要人,两院议员,按月都有固定的津贴;所以盛文颐的气焰,不可一世,汪政府的要员,谁也不在他眼中。

  盛文颐还有个主要助手,也可以说是幕后牵线人,名叫里见甫,是“黑龙会”出身的大浪人,他跟驻华日本陆海军的各部分,都保持着极密切的关系;也正就是青木一男所指责的“囊括主义”的执行者。通过他的关系,盛文颐将食盐的专卖权也弄到手了。

  沦陷区的盐业,本由一个“通源公司”所经营;为盛文颐夺去以后,改名“裕华盐公司”。这一来,便跟汪政府的财政部,发生了短兵相接的冲突,盐课一向是中国政府税入的大源;盐商只要有一张“盐引”在手,获得行销某地的特权,几世衣食无忧。但销售食盐既关税课,亦关民生,所以关于运输管理,征税定价,财政部有一整套法规,且特设“盐务署”专司盐政。而盛文颐一方面为日本人搜括;一方面又为自己谋取暴利,自是不关小民死活,一次一次要求涨价;周佛海总是批驳不准。可是,由里见甫打个电话,日本驻华派遣军总司令部,立刻就会行文财政部,代裕华提出要求,使得周佛海不能不准。真所谓“敬酒不吃吃罚酒”,财政部威信扫地;周佛海狼狈不堪。

  话虽如此,周佛海宁愿自找麻烦,不愿对裕华放松;反正彼此做对做定了,只要裕华有所请求,不是驳,便的拖。这样水火不容搞了很长的一段时期;彼此都觉得很乏味;巧的是彼此都希望金雄白出来调停。

  金雄白不认识盛文颐,是他的一个在裕华担任高级职员的朋友来邀约的;在与盛文颐见面时,金雄白很坦率地表达了周佛海的意思,希望盛文颐顾到大家都是中国人的立场,有事直接商量,不必假借外力。

  盛文颐领教过了“不怕官,只怕管”的滋味,自然乐得接受周佛海的要求,几度长谈,取得协议,以后裕华有事向财政部呈请,由盛文颐、金雄白先跟“财政部盐务署长”阮毓祺交换意见,商定办法,再上呈文。财政部一定尽快批准。所谓“交换意见”就是“讲斤头”:所谓“商定办法”就是敷衍面子。譬如裕华要求涨价一元;财政部只准三毛;裕华二次呈请,折衷准涨半元,老百姓就会觉得财政部是在替他们争利益,总算吃到了便宜盐。这样岂不是皆大欢喜?在达成这个协议的同时,也谈到了彼此合作的计划。盛文颐希望扩大经营,包办整个沦陷区内,盐产的行销。

  这件事在周佛海考虑以后,有所决定了;除了淮北地区的盐产,已由日本成立“国策机构”的“华中盐业公司”专营以外,在江浙两省,还有淮南、松江、余姚三个大盐场,让盛文颐出面,另组公司;独家收购运销这三场的盐。

  “新公司的资本各半;我们这面一半,希望你利用你的银行去想办法。盈余专门立个户头存起来;取之于海上,用之于地下。”

  由此而始,盛文颐跟金雄白便常有往来,不过,他年迈体衰,若非必要,从不出门;一天至少有二十个钟头是在床上,不是睡觉,便是抽鸦片,所以总是派人将金雄白请了去,请他躺在烟榻对面,一面烧烟,一面谈话。

  有一天是例外,盛文颐突然来看金雄白,由他的儿子及一名听差,双双扶掖,下汽车走到厅上,已经在气喘了。

  “雄白兄,”他用微弱的声音说:“听说佛海先生病了?是不是?”

  “是的。”金雄白答说:“发高烧,来势好像不轻。”

  盛文颐一楞,然后自语似地说:“这样,我倒似乎不便讲了;讲了,只怕会给佛海先生添病。”

  金雄白心中一跳;听他这么说,料知不是好事,便即答说:“盛先生不妨先跟我说一说;如何?”

  “好!”盛文颐问道:“有个日本人叫做辻政信,你知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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