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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这个想法,使得他很兴奋;同时对如何达成这个目标的技术方面,也有了个初步概念,要做一个现代的包龙图;找个最难治理的地方,搞得它弊绝风清,自会造成绝大的声望。

  * * *

  罗君强的想法,渐渐成型了。最难治理的地方,莫如上海;不搞则已,要搞就在上海搞。

  “上海市长”陈公博,下辖七个区;自法租界收回,改设第八区,区长便等于法租界工部局的总董,因此逐鹿者,不计其数;其中有背景特硬的,起码也有三个到五个。给了这个,不给那个,势必得罪于人;最后只有一个办法,由陈公博自己兼任“第八区区长”。“秘书长”亦由“上海市政府秘书长”赵叔雍兼任。

  那么,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势,可以逼迫陈公博不能再干上海市长?这就连罗君强自己都无法设想。不道冥冥中自有安排,居然有这样一种情势出现的可能了——汪精卫旧创复发;需要陈公博经常在南京,代理他的职务。

  汪精卫的创伤,发生于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一日,五中全会开幕式既毕,全体摄影以后,突然被刺。由于蒋委员长未参加照相,以致陈璧君起了严重的误会;蒋委员长下令限十日破案。凶手虽因伤重毙命,但幕后指使者,毕竟于十日内现形;只是案子虽破,案情并未公布,因为是汪精卫一伙人的“窝里反”;只要陈璧君知道错怪了蒋委员长就够了。

  “区长”以官阶而论在荐委之间;“市长”是简任;陈公博另外两个衔头,“军委会政治部主任”是特任;而“立法院院长”是选任,因此有人做了一副谐联,上联是“陈公博兼选、特、简、荐、委,五官俱备”;下联是“汪精卫有苏、浙、皖、鄂、粤,一省不全”。罗君强心想,要取陈公博而代之,自己还不够资格,最好的安排是说动周佛海兼“上海市长”,自己以“秘书长”的身分掌实权。

  当然,这不是容易实现的事。摆在眼面前的问题就有两个,一个是周佛海肯不肯干?二是陈公博肯不肯让?经过反复研究,别有心得,问题实在只是一个,不必问周佛海肯不肯干;也不必问陈公博肯不肯让,如果能出现一种情势,逼迫陈公博不能再干上海市长,那就非周佛海来接替不可;因为事实明摆在那里,除了周佛海,没有一个人能胜任上海市长。

  当时汪精卫身被三枪,一穿左臂而过;一伤左腮;一由臂部再射入背部。送入鼓楼中央医院,由卫生署长刘瑞恒亲自施行手术,只取出了左腮部的碎骨与弹片;背部夹在脊椎骨第五节的那枚子弹,送到上海请留德骨科专家,宋子文的表兄牛惠霖开刀,亦未能取出。

  当时牛惠霖曾说,弥留背部,一时并无大碍;但十年以后,子弹中锈;锈毒入血,可能危及生命。结果到第八年——自民国二十四年至民国三十二年,牛惠霖的“预言”,开始应灵了。

  这年从八月里开始,汪精卫就感到背部时常发痛;渐渐蔓延至胸部及两臂。到得十二月里,情况显得相当严重;日本军医提出警告:倘非作断然处置。性命不保。

  所谓“断然处置”便是再一次开刀,将极可能已生锈的子弹取出来。为此,陈公博、周佛海召集要员开了一次会;最后由陈璧君决定:接受日本军医的建议。

  于是,由日本军医部队的长官,本为外科名医的近藤亲自操刀,果然,名下无虚,当时刘瑞恒、牛惠霖束手无策的那颗子弹,近藤只花了二十分钟,就把它取了出来;手术经过,据“公报”中说:“极为良好。”

  初期的情况,确是很好;但诚如牛惠霖所说,锈毒已渗入血液,所以在开刀以后的三星期,寒热复作,创痛再发,一病倒就岂不得来;经常须召陈公博进京,“上海市政府”的大权,落在“秘书长”吴颂皋手里。

  这吴颂皋是周佛海的儿女亲家;看出陈公博势将常在“中枢”,便托日本“驻华大使”谷正之,向陈公博进言,希望“徐庶走马荐诸葛”,保他继任。陈公博拒绝了;他心目中早有了“荐贤自代”的人:周佛海。

  这样迟延了两个月,汪精卫的病体,益发不支,召集中日名医会诊,断为“压迫性脊髓症”。日本方面的意见,认为仍须开刀割治。但手术相当麻烦,且须绝对保持安静,倘在南京,自不能完全摆脱公务;所以坚决主张,应该送到东京去作彻底治疗。

  彻底治疗能不能痊愈呢?没有把握;甚至五十对五十的成败比例亦不到。因此,便有了两派主张,一派赞成,送日治疗,痊愈虽无把握,至少有希望;一派反对,而原因却只意会,汪精卫要死也应该死在中国。

  但不管赞成、反对都无用处,只有陈璧君的主张才管用。她决定将汪精卫送到日本;时为民国三十三年三月三日。在用担架抬上专机以前,力疾作书:“铭患病甚巨,发热五十余日,不能起床,盟邦东条首相,派遣名医来诊,主张迁地疗养,以期速痊。现将公务交由佛海、公博代理,但望早日痊愈,以慰远念。”写完重看,将“佛海、公博”的名字勾了过来;确定了陈、周在汪政府中的地位。

  于是陈公博以代理“主席”的身分,提名周佛海接任“上海”市长;而周佛海却不愿继任。此举多少出乎陈公博的意外,自然要追问原因。

  “我的事够多了;上海的情形又如此复杂,若非全力以赴,鲜有不愤事者。我怕顾此失彼,甚至两头不讨好,不如慎之于始为妙。”

  周佛海说他事多,自非虚语,财政经济不必说,对日外交亦大部分由他主持;此外还掌握着一个实力相当坚强的税警团,同时各地“和平军”的首脑,如孙良诚、吴化文;以及为了防备共产党,特派军人担任江浙两省省长的任援道、项致庄,有事亦都要跟周佛海商量。这些陈公博都很明白;问题是,除了周佛海,更无第二个人能够接替。

  “我也不是最适当的人选。”周佛海问道:“你总听说过传得很盛的流言,说日本失败以后,对上海将会有怎样的一个处置?”

  “你是说,日本如果失败,不惜毁灭上海来泄愤的流言?”陈公博答说:“既谓之流言,自然不必认真。”

  “不然,既有这样的流言,表示日本方面将采取比较以前严格的措施,来对付我们的地下工作;我又恰恰处在这个敏感的职位上,日本一定事事掣肘,使得我原来的地下工作,更加困难。”

  这倒是实情,但陈公博没有第二个人可派任上海市长,也是实情。反复磋商,决定向重庆的军事委员会请示。

  除了他直接发电以外,周佛海又特地找了金雄白来;因为周佛海要跟蒋委员长私人的代表蒋伯诚商量,而期间的联络人是金雄白。

  衔命密访的金雄白,说明来意后,蒋伯诚毫不迟疑地答说:“上海的地位如此重要,佛海当仁不让;而且手下有直接指挥的税警团,无论人数、装备、训练,都可以跟日本在上海,争一日之短长,所以有佛海坐镇,将来反攻的配合方面,非常有利。我立刻打电报去请示;请你转告佛海,即便一时不肯担任,也决不要谢绝,免得将来无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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