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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第二部 第九章 新知话旧】

  那家好大一家人,三个儿子都已娶妻;八个孙子、五个孙女;还有居孀的姑奶奶也带着一儿一女住在娘家。此时都被唤了来见礼;金雄白、黄敬斋的年纪虽轻,但因算是老掌柜的朋友,所以年龄比金、黄还大的那家老大,以晚辈之礼,向客人请安。十来个从十五六岁到三四岁男孩子女娃,更是一迭连声“公公、公公”叫得热闹。

  “真是,”金雄白摸着轻轻发烫的脸笑道:“把人都叫老了。”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刘子川刚说了这一句;只见黄敬斋在向他使眼色,便走到一旁,看他有甚么话要说。

  “我不懂关外的规矩。”黄敬斋低声说道:“照这样子得给见面礼吧?”

  “你们的情形不同。”刘子川想了一下说,“给亦可,不给亦可。”

  “还是给吧!怎么给法?”

  “给一个总的就可以了。你别忙,回头再说。”

  他们在低声商量,那掌柜已经窥知端倪,不过世故已深,觉得不宜说破;说破了反倒像跟客人要见面礼似地。反正礼尚往来,如果真的给了见面礼,看情形在起货价款再让掉一些,作为补偿好了。

  “请入席吧!”那家老大亲自来招呼。

  走到饭厅中,只见圆桌中间摆着一个紫铜火锅、高高的烟囱中,窜出蓝色的火焰;关外春寒犹重,一看便有温暖亲切之感。

  等客人坐定下来,调好作料斟满酒,那掌柜举杯相敬,笑着说道:“没有甚么好东西请贵宾,除了肉就是鱼,简直跟二荤品一样。”

  这是客气话,光是那支火锅就很名贵;名为白肉血肠火锅,锅底却有鱼翅、燕窝、哈士蟆、紫蟹、白鱼、凤鸡之类;这些珍贵食料却全靠一样酸菜吊味。酸菜切得极细,白肉片切得极薄,入口腴而不腻;鲜嫩无比,那股纯正的酸味,开胃醒酒,妙不可言。金雄白虽精于饮馔,这样的火锅,也还是第一次领略。

  “留点量,留点量!”刘子川提醒他说:“回头尝尝那二奶奶的坛子肉。”

  “坛子肉是东北常见的荤菜,不过做得好也要一点儿诀窍。”那掌柜说:“最要不得的是喜酒席上的坛子肉;那儿找那么多小坛子,还扣好了作料份量,用文火去炖?还不是纯一大坛,临时找家伙来装,有名无实,简直就是红炖肉。”

  说到这里,坛子肉上桌了;接着是一盘干烧鲫鱼。金雄白觉得坛子肉不过如此,对那条鲫鱼却非常欣赏。

  “这么一尺来长的大鲫鱼,就在我们江南,亦是很难得了。”他赞叹着说:“无怪乎吴铁老说,不到东北,不知东北之大。实在说,不到东北,不知东北之富。”

  “富是富,”那掌柜说:“富要是保不住,反而生灾惹祸。”

  “这话倒也是,”金雄白说:“如果不是东北太富,当年日本人跟俄国人就不会在东北火拚。”

  “啊!”刘子川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掌柜,有句话我老想请问你。听说你在当年也是‘别拉窝契克。’”

  金雄白与黄敬斋都不知道他说的是甚么,不由得相顾愕然;敖占春便低声说道:“两位听下去就知道了。”

  “是的。”那掌柜点点头,“我还跟张效坤拜过把子呃!”

  居然跟张宗昌是拜把兄弟,金雄白越发感兴趣;用心倾听,才知道“别拉窝契克”是句俄语,意思就是会说俄国话的通事。

  这些通事,大多是下关东的“山东老乡”——在明朝,辽东与山东认同乡;所以相沿至今,仍称山东人为“老乡”。那掌柜下关东时,恰逢俄国人修中东铁路,他跟许多年轻力壮的同乡,作了“毛子工”——老毛子的工人;慢慢都学会了“毛子话”。及至日俄战争爆发,俄军要找许多通事;便由中东路局选派会说俄语的员工充任。在俄军中的职位高低,即以熟谙俄语的程度而定,居然有高到类似高等顾问之类衔头的职位的。

  “不过,那到底是难得的一两个。说起来,老毛子打不过鬼子,实在也有他的道理。道理是甚么?就是用的中国人不同——”

  那掌柜说,日俄战争时期,交战双方都极力想争取“地主”的支持,但路线不同,日本人争取的是知识分子;科举时代的知识分子,当然大部分是地方士绅。他们的这个工作,早在甲午战争结束以后就开始了,以“中日一家,同文同种”为号召;而且强调日本人都是徐福为秦始皇求海上仙方,所带去的三百童男童女之后。同时礼聘了一些落破文人到日本去设馆授徒,教习汉文;为他们训练到东北来殖民的人才。

  其中有个辽阳人,名叫于冲汉,他的“及门弟子”中,颇多士官学生,在日俄战争时,都已成为中级军官。一到辽南,首先就去拜访于冲汉,口称“老师”,执礼极恭。当时东北的百姓,都称日本军官为“太君”;现在居然出了个“太君之师”,自是地方上的大幸。于是惶惶然深恐身家难保的士绅们都庇于于冲汉门下;日本军亦就利用于冲汉展开游说笼络的工作,说他们是来帮助中国人打狼心狗肺的老毛子的;中国人帮助日军,即等于自助。当然也还有些小恩小惠,骗得人死心塌地,愿为日本人作走狗。

  俄国军队却走的是劳工路线,以路局训练出来的一班通事为核心,争取下关东而尚未落户的山东老乡为他们卖命;张宗昌即是这班通事中的一个“头目”。

  “我跟张效坤拜把子是在宣统三年。没有多久,革命军起义,他弄了二百多人,其中还有老毛子,由大连上船到上海,打算去投靠沪军都督陈英士。开拔要钱;我卖了一家粮食行,得了四千银子,全都给他了,也是看出他将来一定会得意。可是——”

  可是张宗昌没有得意多少时候。民国七年辗转归入直系,驻湘西受吴佩孚的指挥;两年以后,吴佩孚自衡阳撤防北归;湘军驱逐湖南人称之为“民贼”的督军张敬尧,以致张宗昌在湘西站不住脚,拉队伍窜入江西,恰又为督军陈光远缴了械,处境非常狼狈。

  平时直皖战争只打了十天,便判胜负,直胜皖败;“马厂誓师”的“元勋”段祺瑞鞠躬下台;而直系的灵魂吴佩孚,开府洛阳,声名如日中天。张宗昌虽然不喜欢“吴秀才”,但穷途末路;也只得暂且相投,心想是“老长官”,总不会不照应;谁知吴佩孕因为张宗昌的部队,纪律太坏,与土匪不过上下床之别,所以拒而不纳。

  万般无奈,只得老一老脸皮,二次下关东;投奔“老帅”张作霖,“老帅”顾念旧谊,给了他一份挂名差使,衔头是“东三省巡阅使署高等顾问”,月俸千元;张宗昌往往一场牌九就输光了。

  “那时的张效坤,可真是虎落平阳,龙困浅水。”那掌柜把杯高谈,“我托人捎信给他,请他到哈尔滨来散散心。老弟兄嘛,就算他欠了我的情,这会儿他倒霉的时候,我也不能不理他啊。 哪知道他不肯来,这么个大老粗居然还会掉书袋,道是‘无颜见江东父老’。就凭这份爱面子的心,我就知道他还能起来。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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