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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有何不可?一个人在长春,找个本地朋友做向导,吃吃馆子,逛逛窑子,也很逍遥自在啊。”

  “我看这样,”敖占春说:“你跟我们一起行动吧。”

  “你们到那里?”

  “暂时不宣布,反正不是抚顺、大连。”

  “好,有你们作伴更好了。”

  于是等“大会”终了,其他“代表”搭车南下;只有金雄白与黄敬斋,由敖占春陪着,沿南满路北上,到了一百五十英里以外的哈尔滨。

  哈尔滨原是松花江西岸的一个村落,自从为俄国所租借后,方成都市。整个哈尔滨分为四个部分:旧市区、新市区、埠头区、傅家甸——这一部分纯粹是中国式的市尘,在俄国人的势力范围之外。哈尔滨的旅馆,大部分在傅家甸;金雄白一行,就住在傅家甸的天有客栈,是一家老式但很宽敞干净的旅馆。

  略略安顿好了,敖占春拨了个电话给他朋友,是埠头区的警察首长,名叫刘子川。不一会,一辆汽车开到,刘子川拜访来了。

  刘子川是很豪爽好客的人,与两个陌生朋友,一见如故;很亲切地谈了一会,便向敖占春率直问道:“怎么玩法?”“这要问他们两位。”敖占春向金、黄二人说道:“没有关系,子川是自己人。”

  虽说自己人,到底还是初交:片刻邂垢,相偕冶游,即令脱略形迹,心理上总不免拘谨,亦就不足以言放浪形骸之乐。因此金雄白答说:“改一天吧!”

  “改甚么?”刘子川说:“两位从南边不远万里而来,况且也待不了几天,光阴不可虚耗。”

  “清谈也很好。”

  “这样吧,”敖占春说:“咱们先吃饭,饭后看兴致如何再说。两位看,这样好不好?”

  “很好,很好。”黄敬斋说:“我倒很想见识见识帝俄的贵族。”

  “你在上海见识得还不够?”金雄白笑道:“当年的公主,如今都是鸠盘茶了!想来哈尔滨也一样。”

  “不然,”刘子川接口说道:“当年的公主虽成了夜叉;公主的女儿、孙女儿,也是金枝玉叶,其中有很不错的。敬斋兄有兴,我们就研究一下,是直接去吃罗宋大菜呢;还是先在别处吃了饭,再去找妞?”

  “在上海住过的人,提起罗宋大菜都很倒胃口。另外找地方吧。”

  “有真正的好俄国菜,不光是一道汤、面包管饱的罗宋大菜——”

  “我知道,我知道!”黄敬斋抢着刘子川的话说:“真正宫廷式的罗宋大菜,可又太丰富了;我们的胃口都有限,糟蹋了。”

  敖占春明白,那种宫廷式的大菜,花费甚大;黄敬斋不愿主人太破费;且先征询金雄白的意见,再作道理。

  金雄白也懂黄敬斋的本意,觉得这也是作客之道;便即答说:“我很想尝尝松花江的白鱼。”

  “那就只有上福致楼了。”敖占春说:“他家的白鱼做得最好。”

  “好,就是福致楼。”刘子川举手肃客,“请!”

  “慢一点。”敖占春忽然想起,“我先跟子川说句话。”

  于是相偕到了走廊上,敖占春将金雄白在长春闯祸的情形,约略说知;刘子川肃然起敬,拍胸脯担保,绝无问题。

  “我先打个电话,”他说:“再关照这里的掌柜,格外小心。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

  不但吃了松花江的白鱼;一鱼两吃,头尾红烧、中段清蒸,还吃了两样异味,一样叫做乌鸡,形似乌鸦而稍大,产自兴安岭的原始森林,用笋片炒菜下酒,鲜美无比。

  再有一样叫飞龙,也是兴安岭的特产;看样子是山鸡的变种,但比山鸡可口,又嫩又香,而且大补。金雄白与黄敬斋,都是初尝异味,吃得痛快淋漓,通身舒泰。

  “从前吴铁老说过,不到东北,不知东北之大。我要说不到东北,不知东北之美,东北之奇。”金雄白说:“光是口腹之嗜,就让人怀念不止了。”

  “东北多的是珍禽异兽,乌鸡、飞龙是珍禽。”黄敬斋问说:“不知道有甚么异兽?倒很想看看。”

  “有种憨大憨——”

  “甚么?”黄敬斋侧耳问道:“叫甚么?”

  敖占春便用自来水笔,就在桌布上写了“憨大憨”三字说道:“顾名思义,可以想见那种傻呼呼的样子。又有人把憨字写成‘罕’字,这也通,是很希罕的东西;只怕不容易看到。”

  “怎么不容易?”刘子川接口,“动物园就有。不过今晚是看不到了。”

  “喔,”黄敬斋大为兴奋,“明天一起床,就先要去看一看这憨大憨。”

  “其实不看也罢,丑得很,牛首,驼背、驴尾、马蹄;其笨无比——别的鸟兽,一闻异声,赶紧就逃;只有这憨大憨会楞在那儿好半天,才会想到情形不妙,掉头溜走。”

  “照此说来,不就是姜子牙的坐骑‘四不像’吗?”金雄白恍然有悟。

  “对了!就是‘四不像’。”

  “真有‘四不像’?”黄敬斋觉得不可思议,“是怎么来的呢?”

  “大概是野兽杂交出来的怪物。”

  “如说是杂交的怪物,当然是牛、马、驴子、骆驼四种动物杂交的结果。”金雄白笑道:“可名之为‘四转子’。”

  “妙!”黄敬斋说:“‘二转子’聪明漂亮的居多;‘四转子’何以既丑且笨?这道理就不懂了。”

  “黄兄,”刘子川笑着说:“我看你把‘四转子’丢开;今儿晚上,我带你去找‘二转子’好不好?”

  “好啊,太好了!”

  哈尔滨的“二转子”很多,但可共春宵的,却只有两处地方才有,一处是酒吧;一处是日本开设的洋式茶店。主随客便,刘子川请金、黄二人选择;黄敬斋愿意到洋式茶店。这是敖占春的建议,他说酒吧的情调,不如洋式茶店。

  出了饭馆,安步当车,走不多远,看到一块灯牌,映出“哈风”二字;门口有一具方形日式纸灯笼,白底黑字:“纯吃茶”。刘子川便站住了脚。

  “就这里吧!怎么样?”

  客人都没有意见,刘子川便带头进门;揭开厚厚的门帘,只见轻音乐声中,人影幢幢;金雄白不由得停住脚,想要等眼睛能适应幽黯的光线,再往前走,免得碰撞,

  “请,请!”是很恭敬的日本话;接着有一只温柔的手来牵引他。

  这时金雄白的双眼已能清晰地辨物了。这家洋式茶店,门面甚狭却很深,穿过一连串卡式火车座,到得最后,经过账台,豁然开朗,座位也比较舒服,是半圆形的长沙发,可以坐六个人;挤拢了,上十个也容纳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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