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粉墨春秋 | 上页 下页
八五


  陈公博是在民国十二年春天,由日本到纽约的,随即进哥伦比亚大学的文学院。他本来是专攻哲学的;进修却改了研究经济,而研究经济的目的,实在是研究政治。因为陈公博在研究伦理学及各国政治史以后,有了一个确信不疑的结论:除了责任没有道德;除了经济没有政治。

  研究经济当然要研究马克思主义。陈公博在道经芝加哥时,定购了马克思的全部著作,包括他与恩格斯合着的书在内。经过三年的钻研,马克思的主张,在讲责任、讲道德的陈公博心目中,几乎没有分文价值了。

  首先他发现,马克思所说中产阶级消灭的理论,是绝对欠正确的。照马克思的说法,社会革命有几个阶段,最初是资本主义消灭了封建;然后是资本主义消灭了中产阶级;这时社会上就只剩下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两大壁垒,最后是无产阶级革命成功。但美国的实际情形,及统计数字告诉他,马克思的 《共产党宣言》出世后,中产阶级不但没有被消灭,反而增加到了人口总数的百分之十二。其它所谓资本主义国家的情形,大致亦是如此。原来马克思没有想到,科学技术,会飞跃进展;技术工人的工资,超过若干自由职业者的收入,这班工人自然逐渐变成中产阶级。马克思所引为革命群众基础的产业工人,有谁愿意由中产阶级,变成无产阶级?

  第二个发现的是唯物辩证法的不合逻辑。陈公博是哲学系出身,很容易地将唯物论辩证法的“娘家”找了出来;大家都知道马克思的辩证法,源于他的老师黑格尔的学说,其实这个辩证法是由希腊形而上学的学者芝诺所发明。

  黑格尔的辩证,一切进步都由于矛盾;由矛盾才会产生真理。因此辩证法有正、反、合三个面;正、反的矛盾,产生真理便是合;但马上又有一个反面出现,形成矛盾而产生另一个合。这样相反相生,永无休止;所以共产党不断制造矛盾,不断展开要斗争。但马克思推断到了“无产阶级专政”,就不再有无产阶级的反面;矛盾没有了,斗争也停止了!这不是不合“正、反、合”相反相生,永无休止的逻辑?陈公博认为,共产宣言不过是对工人的煽动宣传,决不是真理,所谓“科学的社会主义”,本身就是不科学的。

  第三个发现的是,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论,只是平面的、浮浅的观察。他认为一个工厂的盈余,都是厂主剥削工人而来的。在一个小小的纯以劳力为主的工厂,这个理论还有点相似;但施之于大企业,则马克思的理论,完全失去了根据。譬如烟酒专卖,剩余价值很多;能说所有的盈余,都是由工人日常工作而来的吗?当然不是!诸如国家赋予的独占权、技术、增加生产、减低成本的企业管理方法、广告等等,都是产生剩余价值的因素。岂能一笔抹煞?

  不过陈公博亦有困惑,这些道理是极浅近的:何以马克思会看不透,发出如此论调?及至深入研究,方始恍然;马克思流亡在英国写《资本论》时,正当产业革命初期,确有这些剩余价值的现象,以致他据为定论。 《资本论》就算有价值,也是一时的;纯经济的学识,不管是亚当斯密的《原富》,或者马尔萨斯的《人口论》,不会四海皆准,古今不变。陈公博认为适合中国国情的富强之道,只有民生主义。

  “我与公博同感;不研究共产主义,不知民生主义之可爱。”周佛海说:“我在京都研究了河上肇博士的著作以后,对共产党的一切,就渐渐疏远了。在黄埔军校成立后,我应戴季陶先生电邀,回到广州,参加国民革命。当时第三国际的代表是鲍罗廷,我跟他大辩论过几次;我告诉他——”

  周佛海告诉鲍罗廷说:共产党的任务是社会革命;国民党的任务是国民革命,中国所需要的是后者,不是前者。因为中国现在要以整个民众的力量,打倒封建军阀;要以整个民族的力量抵抗帝国主义的侵略。中国在当前并不需要农民对地主,与无产阶级对资本阶级的斗争。那样会将力量抵消,适足以予敌以可乘之机,使得外患内忧,更加严重。共产党如果真想跟国民党合作,应该放弃阶级斗争的工作,全力来参加国民革命。

  鲍罗廷自然不会同意这一看法。在经过几次激辩后,周佛海发觉第三国际仍是以苏俄为本位;完全没有顾到中国人的愿望。因此,周佛海正式提出退出共产党的通知。

  周恩来得知这个消息,深夜去敲周家的大门,将周佛海从梦中唤醒,苦苦相劝。可是一直磨到天亮,周佛海依然无动于衷,周恩来只得怅然而去。

  “我自问对国民党是有贡献的,不过我也必须坦白地说,这一份贡献并不能抵消我在组织中国共产党上造的孽。”周佛海又说:“最教我耿耿不安的是,煽动了许多纯洁青年,把他们送到西伯利亚去开会;其中有三十多人,后来到了莫斯科,进东方大学中国班,经过瞿秋白的翻译,学习马克思理论;虽然也有迷途知返的,但大多数在以后成了中共最坚强、最有力的干部,像在‘白区’工作的刘少奇就是。想不到那年我不过化了一个月不到的工夫,在长沙、武昌、安庆、芜湖、南京跑了一圈;会留下这么深的祸根。我很惭愧地公开这一段经过,是表示我的忏悔,我对不住国家,尤其对不住我的家乡湖南。老实说,今天我追随汪先生从事和平运动,主要的一个目的,是在反共。希望司徒博士到了重庆,为我解释我的心境。”

  对于周佛海的悲苦激昂的神情,司徒雷登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当即接受了他的要求;同时定下了下一次晤面的日期:二月二十四日。

  * * *

  汪精卫的话很漂亮,只要有利于全面和平,他怎么样都可以。周佛海向司徒雷登重申了十二天以前的承诺以后,也提出了他个人的意见和立场。

  “请你在竭见蒋先生的时候说:南京的‘中央政府’,势必组织,但决不为东京与重庆之间讲和的障碍,同时请你劝蒋先生,不要因为日本遭遇困难而轻敌;也不要根据个人恩怨来决定大计。”

  “好!”司徒雷登也很郑重地回答:“我一定把你的话带到。”

  “请问周先生,”傅径波问道:“新的‘中央政府’大概在甚么时候成立?”

  “下个月。”

  “这么快?”傅泾波讶异地问。

  “是的。筹备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周佛海的两句回答,语气简单有力,听上去充满了信心;事实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组府”的工作,问题重重,其中日本怕刺激国民政府,关闭了和谈之门,不愿过于明显地表示支持,是最基本的症结。影佐祯昭在国内所受的压力甚重;他倒是讲“道义”的,始终支持汪精卫与周佛海,无奈以他的地位,发言的力量有限,因此,周佛海必须另外寻日本方面的关系,但效用有限。

  另一方面,中日直接谈判停战的消息,在上海及香港方面,甚嚣尘上;以致有好些人,原定参加“新中央”的,亦不免迟疑观望。汪系人物中,比较冷静的,看出形势不妙,向周佛海作了警告。

  “现在的情形是,前台已经在‘打通’了,不知道多少人在等着看这台戏;可是后台的角色还没有齐,有的来过又走了;有的虽然来了,在那里抽烟、喝茶闲聊天,不肯扮戏,如果角儿再不出场,观众一走散,这台戏根本就唱不成;那时怎么下台?”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