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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而就在这沉寂之中,香港名流所集中的“香港大酒店”,出现了石破天惊的举动;有位赋性正直敢言,著作甚丰的名记者李健儿,笔名“黑翁”,在扯旗山上出现白旗以后,呼叫如狂,直奔天台,大喊一声:“自由万岁!中华民国万岁!”然后纵身一跃,碧血四溅于皇后大道中。

  此外,还有防守西线的司令官劳森准将,奉令停战后,单人双枪,冲入日军阵地,见人便射,杀了十几名敌人,终于死在乱枪之下。

  在九龙,半岛酒店虽然五楼已成为日军司令部,但对旅客,居然仍旧供给“圣诞大餐”,而且是传统上必不可少的火鸡。但隔海突然的沉寂,为大家带来了莫名的不安,因而食欲无不大受影响。

  深夜,在耳语中流传着一个消息,香港总督杨慕琦,已率同“太平绅士”,向日军投降;事后“太平绅士”各自回家,杨慕琦则已被送至九龙,此刻就住在半岛酒店六楼。

  * * *

  日本政府正式发表,派矶谷廉介为总督;广东的特务机关长矢畸堪十郎为政治部长,主管民政。但此时港、九最有权力的日本人,却是一个名叫冈田芳政的中佐;他是日本在华老牌特务机构“梅机关”的代表,派到香港,成立了作为“梅机关”支部的“兴亚机关”。早在“十二.八”以前,冈田就在港九大肆活动;那些地方上知名人物之成为“特侦”,以及失陷在九龙的要人名流,被请到半岛酒店,以便接受“保护”,都是冈田一手所策划。

  及至香港沦陷,那里的要人名流,一样被集中在香港大酒店。最后,并“半岛”的“楚囚”于“香港”;但为政府工作的要员,却都由水路或者化装为难民,进入广东,由惠阳经韶关而脱险。

  在日本人看,被软禁在香港大酒店中的人物,都是大有用处的。其中有张静江的女婿,做过外交部长的陈友仁、金城银行董事长周作民、外交界耆宿颜惠庆、北洋政府交通部次长,曾任暨南大学校长的郑洪年、北洋政府财政总长李思浩、前国民政府财政部次长,上海银行公会秘书长林康侯、前北洋政府交通总长、段祺瑞一系的大将曾云霈、 《星岛日报》董事长,有名的富豪胡文虎,以及粤军前辈许崇智。

  许崇智是在香港的广东人中,声望最高的一位;因此,冈田首先策动他来歌功颂德,劝人归顺。软哄硬逼,许崇智无可奈何,只有点头。

  讲词当然是冈田派人写好拿来的;许崇智到了电台,以毫无表情的声音,照本宣科。最后应是宣布“完了”二字;许崇智把它改了一下:“交代我讲的话讲完了!”坐在收音机前的人,心照不宣,许崇智明道言不由衷。监听的人,大为恼火,找他去办交涉;他很轻松地答说:“我说的是实话,不是你们交代我要这么讲的吗?”

  在软禁的日子中,大家的生活过得却很悠闲,除了供给不缺,可以在酒店的范围内自由走动,甚至可以来八圈卫生麻将;也不禁亲友的拜访。只有一个人例外,交银通行总经理唐寿民。

  唐寿民是江苏镇江人,银行界中“镇江帮”很有名,所谓“江浙财阀”之“江”,看起来指江苏,其实是指镇江。交通银行的董事长胡笔江,也是镇江人;但他跟唐寿民面和心不和,因此阴错阳差地枉送一命。

  事在三年前的八月间。那时中央政府已决定迁到重庆,但国家行局的业务重心,却在香港;财政部为了召开货币金融会议,电令在香港的国家行局总经理,到重庆商讨筹备事宜,据说胡笔江怕唐寿民在最高当局面前,有不利于他的陈述,因而自告奋勇,愿作此行。当时的飞机票很难买,结果从金城银行所定的机其中,情让到一张,预定八月二十四日上午搭“桂林号”起飞。

  恰好立法院长孙科,访俄回国,经港小住,也定在这天飞到汉口向最高统帅复命。中国航空公司,替他安排的飞机是上午八点钟起飞的“重庆号”。这天一早,孙科由随员梁寒操等人陪着,从半岛酒店到了启德机场;时间太早,“重庆号”还在作例行的地面检查工作。孙科只当替他预备的是专机,应该“升火待发”,人到即行;见此光景,大发脾气,原车回到半岛酒店,开始早餐。看看时候将到,随员促驾,而孙科余怒未息,迟迟起行。

  中国航空公司已知道孙科对他们不满,如果“重庆号”按时期飞,等他一到,无机可搭,岂非更要大发雷霆?因此,不敢不等;好在航线由昆明转重庆的“桂林号”,乘客都已到齐,于是中航将飞行程序变更了一下,让“桂林号”提前起飞。

  哪知飞机一出航线,便有四架日本零式战斗机在等着了。原来中苏复交后,民国二十五年,成立“中苏文化协会”,一直是孙科当会长,抗战爆发,中央决定派他与王宠惠展开对苏谈判,接洽军援;这年初夏,更发表孙科为特使,率领一个访问团,搭机绕道欧洲,飞抵莫斯科,洽借一亿五千万美金的军火援助。这一来大遭日本军阀之忌,等他一到香港,便买通了一个姓彭的汉奸,打听到了孙科的行期,要置他于死地。

  谁知“重庆号”尚在启德机场,而“桂林号”由于提前起飞,被日本战斗机误认为攻击的目标。

  左右夹攻之下,“桂林号”的美籍正驾驶,只能沿珠江低飞,在中山县所属,地名张家边的水面迫降;因为飞机本身有相当的浮力,入水不会马上沉没,仍有逃生之望。

  但是,日本战斗机却钉紧了目标,轮番低飞扫射;胡笔江已经爬出窗口,只以回身去取装有重要文件的皮包,这片刻的耽误,等到第二次脱离窗口,跃入水中时,恰好敌机俯冲扫射,中弹殒命。

  唐寿民阴错阳差地逃过了一场劫难,仍旧留在香港,独揽交通银行的大权。“十二.八”变岂不测,当日军攻陷九龙,向香港展开猛烈的炮战时,交通银行正由美国运到大量新钞,尚未发行。为了怕落入敌人手中,他亲自督率全体员工,将这批新钞票,截角焚毁。在日本人看,这是非常严重的反抗行为,所以香港一沦陷,他被冈田芳政列入首先要搜捕的黑名单中。

  唐寿民当然也知道自身的危险;化装成药材商,预备趁日军疏散难民的机会,由广东转入内地。不幸的是,让关卡的日军识破身份,送到香港大酒店;由于他在被捕后还不肯承认自己就是唐寿民,所以日军认为他随时会潜逃,加紧监视,行动只在斗室之中,一切有限度自由活动及接见亲友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管理这一批身份介于俘虏与客人之间的名流的,是一个名叫井崎喜代太的中尉,颐指迫使,架子极大;他要每一个人写一篇自传,表明过去的历史,及与国民党的关系。其中最有骨气的是陈友仁,批评日本军阀胡闹,在太平洋战争中最后必将失败;最热中的是郑洪年,表示自己很有办法,希望日本人能够用他。

  * * *

  民国三十一年一月十日,皇后道中突然戒严;香港大酒店附近,更为严密。同时被软禁的“贵宾”们都接到了通知,有两个日本将官要来看他们。

  两个都是中将,一个是来自南京的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的参谋长后宫淳;一个就是主持港、九作战的第二十三军司令官酒井隆。他们是由冈田芳政陪了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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