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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是的、是的!”苏姗明白了,便接着发问:“毛泽东死了,有甚么余忧?”

  林庚白想了一会,神色凝重,是用心在思索的模样。过了一会,又走到书桌边,从乱纸堆中抽出一张纸来看;遥遥望去,纸上朱墨灿然,当是一份命书。

  “匪夷所思!”林北丽接口笑道:“毛泽东身后之忧,怎么会像楚平王?”

  只见他自语似地说:“奇怪!莫非会像楚平王?”

  “那也说不定,先成王,后成寇,下场就跟楚平王一样了。”

  苏岂不知道他们夫妇俩谈的甚么?忍不住问刘德铭:“楚平王是谁啊?”

  “有一出平剧叫《文昭关》,你看过吧?”

  “我听说过。”苏姗点点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须眉。”

  还在看命书的林庚白,忽然接口:“‘一夜白须眉,难得东皋公救驾;平时埋骨殖,不用西门庆花钱。’妙绝,妙绝!”说罢,哈哈大笑。

  那种狂诞的名士派头,让客人愕然不知所措;林北丽觉得很不好意思,“庚白高起兴来,就是这样疯疯颠颠的。”她接着又说:“前天有个广东朋友来聊天,谈起老外交家伍廷芳去世,他的儿子伍朝枢告诉章太炎说,伍廷芳因为陈炯明叛变,护法事业,功败垂成,忧愤成疾,不多几天就去世了,而就在那几天里面,须眉皆白。又说,他父亲的遗命用火葬。章太炎不知道为甚么缘故?信口做了这么一副开玩笑的对联。”

  “这么回事!”苏姗也觉得好笑;可是,“下联是甚么意思呢?”

  “上联切他的姓;下联也是切他的姓,不过是谐音。武大郎死了,不也火葬的吗?”

  “这玩笑开得太恶作剧了;怪不得林先生说妙绝!”苏姗又回到原来的题目上。

  “林太太,”她问:“谈毛泽东怎么会扯上楚平王。”

  “伍子胥和他父亲,是楚国的臣子,楚平王杀了他的父亲,伍子胥投奔吴国;后来帮吴国打败了楚国,那时楚平王已经去世,伍子胥掘出他的棺材来鞭尸报仇。”

  “喔,那林先生是说,毛泽东将来死了,也会被鞭尸?”

  “他的意思是这样。”林北丽看了丈夫一眼,“这个预言,不知道甚么时候才会证实?”

  “命中注定。”林庚白接口说道:“也许我不能及身而见;你总看得到的。”

  这是说,林庚白一定死在他妻子以前;林北丽不免面现凄惶;苏姗急于顾而言他,好移转她的情绪,便信口说道:“林先生,你替蓝苹排过八字没有?”

  这一问林庚白又起劲了,“蓝苹现在改名江青了。”他说:“我有她的八字,她生在宣统二年,八字是庚戌、己卯、丁丑、壬寅。”说到这里,林庚白突然问道:“苏小姐,你跟江青熟不熟?”

  “根本不认识。不过因为林先生谈毛泽东,我才连带想到的。”

  “不认识就没有忌讳了!此人三十岁以前,数易其夫;三十岁以后,有三十年的运可走。”

  “是不是因为毛泽东的缘故呢?”

  “当然。”

  “这样说,毛泽东也还有三十年的运可走?”

  “拿妻以夫贵的逻辑来说,应该如此。不过命理精微,其中也还关联着劫数,老实说,我没有那种通天彻地之能。”林庚白略停一下又说:“就像江青的八字,到她六十二三岁以后,必有一项极大的冲克,我还看不出来。”

  “这,这跟毛泽东的身后之忧,是不是有关系呢?”

  “对。”林庚白嘉许地点点头:“苏小姐,你的智慧很高。”

  “那里,那里!”苏姗谦虚而愉悦地说:“像林太太这样的女才子;不,”她紧接着改口,“应该说是佳人;才子佳人,美满良缘。”

  “多谢你,多谢你。”林北丽说:“今天谈得很愉快,”

  苏姗看女主人面有倦色,很知趣地站起来说:“今天打搅林先生、林太太,非常不安,不过也很高兴,听了林先生的高论,实在让我长了很多见识。”

  “那里,那里,请常光临。”

  “真的,”林北丽也握着她的手说:“患难邂逅,也是难得的缘分;请常过来玩。抱歉的是,没有东西招待。”

  “苏小姐,”林庚白在送到门口时,特意关照,“三天之后你再来,我一定已经把你的八字推算好了。”

  “谢谢!过三天我一定来。”

  * * *

  这三天之中,情势变得益发险恶,炮战更为猛烈;香港的“山顶”,除了日本陆军发自九龙塘的炮弹以外,而且是日机空袭的目标。同时日本海军亦已在浅水湾,香港仔一带,展开行动。谁都看得出来,香港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据说,九龙曾有一个英国人与一个侨居多年的日本妇人,由教会支持,冒险渡海到香港,接洽停战,以期减少流血;而香港的英军指挥官严词拒绝,表示非日军登陆,绝不撤退。因此,日军在海陆空三方面都加强了攻势。

  离奇的流言很多,有人说,香港的香字,拆开来是“一十八日”;从“十二.八”算起,应该在十二月二十六日陷落。又有一说是:香港总督杨慕琦,希望在他的豪华官邸中,享用最后一次的“圣诞大餐”,作为纪念,因而要求英军,无论如何要坚守到圣诞节。这两种流言,若合符节,所以很多人相信,香港的命运,就在耶诞前后,可以定夺。

  在九龙方面,市面开始恶化,本来是死寂,渐渐变成混乱;打家劫舍,以及汉奸带着日本宪兵到处抓“重庆分子”的情形,日甚一日。

  半岛酒店又热闹了。住在九龙的名流,一共四十多人,为日军从各处搜了出来,集中到半岛酒店,加以看管。这些人半幸半不幸,幸而不死,但又不幸失去自由,能不死而又不失自由的人极少,谈起话来只有一个交通系的要角叶恭绰。

  叶恭绰亦住在九龙的精华地带尖沙咀,日军一到,计无所出,想来想去唯有出之于“唬”之一策;于是先命家人铺设极精致的佛堂,然后敞开大门,表示对日军不加戒备,无所恐惧。

  到了下午,果然有一名“皇军”中佐率领五、六名士兵,排闼直入,一进客厅,但见香烟缭绕,花果供奉,正中是一座五尺高的铜制佛像,蒲团上正有一位清癯老者,俯伏拜祷。见此光景,那名中佐赶紧叱止士兵,将枪枝放下,双手合十,喃喃地念佛致敬。

  跪着蒲团上的,自然是叶恭绰,等他起身,那名中佐用日语问好;叶恭绰对简单日本话是听得懂的,却装作茫然不解,只命家人待茶,取来纸笔,预备笔谈。

  就这时那中佐已发现一旁书桌上有几封信,最上面一封,信面上写的是“板垣大将殿”;板垣自然是板垣征四郎,那中佐更是肃然起敬,向叶恭绰做个手势,似乎在问,能不能看一看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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