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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于是刘苏二人,从半岛酒店出发,不多的一段路程,走了三个钟头才到。敲开门来,应接的中年男子,宽额尖下巴、鼻子很高、皮肤白皙,很有点欧洲人的味道;刘德铭认得他是林庚白;林庚白却不认得刘德铭,但有苏姗在一起,林庚白很礼貌地接待,引入客室,随即出现了清秀而年轻的女主人林北丽。

  苏姗颇讶异于女主人比自己还年轻——林北丽才二十六岁,她的父亲林景行,与林庚白是同乡好友,但林景行久住浙江,因而娶了鉴湖女侠秋瑾的弟子徐蕴华为妻,生下林北丽不久,林景行就在一次车祸中,不幸丧生了。

  民国二十五年,林北丽二十一岁,由于诗的因缘,与林庚白订了婚;及至行婚礼,已在“八一三”之后,日本飞机轰炸南京之时。这一对烽火鸳鸯,由南京经武汉到重庆,靠林庚白一份立法委员的待遇,日子过得虽不算富裕,但诗曲相和、闺中之乐,甚于画眉;只是有件事,常常困扰林庚白。

  那就是他的星命之学。早在民国十年,林庚白就在北平出版过一部专著,名叫《人鉴》。据说他算命奇准,要人名流的八字,大半经他推算过。当时还有一位专家,就是名诗人兼外交家的汪荣宝之子汪公纪;也是名流要人,乐于问休咎的一个对象,因而有人说笑话:党国要人的“命”都在林庚白、汪公纪二人手中。

  林庚白为人算命的轶闻很多,徐志摩乘飞机遇难,据说他未卜先知,因为命中注定;最为人乐道的是,民国二十六年春天,他替他的同乡黄秋岳算命,说在半年之内,必有大凶。黄秋岳是行政院的简任秘书,平时诗酒风流,与人无忤;大家都不知道他如何才会有大凶之事?哪知七七事变一起,黄秋岳竟因替日本人做情报而伏法。林庚白的推断应验了。

  但是,他的大部分预言,犹待证实。与黄秋岳齐名的福建诗人梁鸿志,林庚白说他手掌有一特征,将来非明正典刑不可;又说汪精卫过了六十岁,便难逃大厄,这“大厄”自然与梁鸿志的“明正典刑”,密切相关。汪精卫肖马,生在光绪八年壬午,这年虚龄六十,看起来“大厄”已为时不远了。

  对于他自己的命造,当然也不知推算过多少遍,命中一吉一凶;吉是他必能娶得才貌双全的妻子,果然得能与年龄小他二十岁的林北丽结褵;凶是他活不过五十岁,因此,几次重庆大轰炸,他比任何人所受的惊吓来得多。每一次警报解除,他都要将自己的八字,参以天时、人事,重新推算一遍。这年夏末初秋之际,发现了一线生机,如果能到南方,或者可能逃过难关——这就是他所以携妻来到香港的缘故;十一月底飞抵启德机场,不到十天,日军就发动了这一次的珍珠港奇袭。

  “如果真要死在这里,亦是命中注定。”林庚白不讳言他自己的命运;而且神色极其庄严,“现在是考验我自己养气功夫的时候,我相信我经得起考验。”

  “一定有惊无险。”苏姗微笑着说:“日本军盲目发动这场战争,让我们对国家更有信心了。”

  “这话说得好、说得好!”林庚白很高兴地说:“请来看看我昨天做的四首诗。”

  引入他的书斋,只见文物杂置,书箱未开,可知犹未定居,已遭兵荒;苏岂不免感慨,彼此都是无端沦落,而在无端沦落之中,却又无端邂逅,冥冥之中,造化弄人,说起来都是命。既然如此,不如听天由命,倒是摆脱烦恼最好的办法。

  就这转念之间,已生澈悟,胸怀一宽;因此对于林庚白指着用大头钉佩在壁上的诗幅,讲解给她听时,颇能领悟。

  诗一共是四首七律,从战事突然爆发写到日机空袭、市面萧条、日军进占;然后是“隔海宵深斗两军”的“眼前风光”。

  “虽然‘四周炮火似军中’,但是我跟内人都了无所惧,所以说:‘始验平生镇定功’。中间第一联是炮战的实录。”林庚白转脸问道:“北丽,你以为这一联如何?”

  林北丽只答了两个字:“不隔。”

  刘、苏两人不懂她说的甚么?林庚白自然明白,出于王国维论诗的“境界”之说;他自以为是“实录”,而她许之为“不隔”,便是最高的赞美,林庚白大为高兴,因而讲诗亦越发起劲了。

  他为苏姗解释,这一联的上句“劫罅遥窥斜照黑”的“劫罅”,即表示遭遇兵劫,闭门避祸,从屋子里向外偷看;而言“遥窥”,则所看到的,自然是香港的情形。

  看到的是甚么呢?是深夜炮弹着地,爆炸起火的情形,先为“斜照黑”,下面火光,上面黑烟;犹似夕阳下山,山头一片红光,光上一大片乌云。及至火势熄灭,自然不会再有黑烟,而是半天皆红,犹似曙霞出海,所以下句谓之“烬余幻作晓霞红”。

  林康白很健谈,又是讲自己的诗,格外透澈;苏姗人本聪明,书也念得很好,所以对他的讲诗,能够充分领会。等他讲完,笑笑说道:“结句‘岁寒定见九州岛同’,岁寒松柏,恰好是指林先生、林夫人。”

  “岂敢、岂敢!”林庚白原以松柏自拟其夫妇,听苏姗一语道破,大为痛快;而且也另眼相看了,“苏小姐,你生有慧根,还有甚么批评,尽管请指教。”

  “那里,那里。”她谦恭地说:“恐怕我连欣赏林先生的诗的资格还不够,那里敢说‘批评’?”

  “言重,言重。”

  “林先生,”苏姗怕他再谈诗,抓住机会,道明来意,“我很早就听说林先生的命学,灵验无比,今天是特意来请教的。”

  “请教不敢当,不过我很喜欢此道,自己也觉得有一点与众不同的心得。苏小姐是那年生的?”

  “我肖虎。”

  “那是民国三年甲寅,今年卅岁。”

  “是!”接着,苏姗报明了月份、日期、时辰,林庚白用笔记了下来。

  “苏小姐,推算命造,要在很清闲的时候,心定神湛,自能通灵。现在炮火我虽不畏,‘重闻水断忧饥渴’,心绪历碌,只怕一时无以报命。”

  听得这一说,苏姗自不免怏怏;只点点头不作声。

  林北丽看到她的神色,有些过意不去;“庚白,”她说:“苏小姐特意来的,你该有个确实的日子给人家。”

  对于爱妻的话,在林庚白就是命令;当即答说:“那末就三天吧。”

  这一来,反是苏姗抱歉了,“真不好意思。林先生在这种时候,还要为我费心。”她想了一下说:“如果三天来不及也不要紧,请林先生不必为了这件事,增加心理的负担。”

  “好说,好说。三天之内,必有以报命。”林庚白又说:“其实有时候心情烦闷的时候,我亦常为人算命,当作排遣。昨天就算了两个人的命。”

  苏姗自然要接着问:“那两个?”

  “一个是毛泽东。我没有见过这个人,不过从他的诗中,可以看出来,标准的草莽英雄,成则为王,败则为寇。”

  “那末,”苏姗问道:“究竟成王呢;还是成寇?”

  “虽成王亦成寇。”林庚白说:“但他将来必有一番非常的举动,然身后亦有余忧。”

  “身后余忧,是说他死了还有麻烦。”

  “是的。”

  “死了、死了!一死就了啦;会有甚么麻烦?”

  “怎么没有?譬如有钱人死了,儿女争遗产,同室操戈,那不就是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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