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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胡次长,吴先生死掉了!”

  胡兰成一听这话,顿觉满眼金星;“你说谁?”他的声音也失去从容了,“是不是吴四宝?”

  “是的。”

  “怎么死的?”

  “好像、好像——,”话筒中带着哭声说:“吴太太说,请胡次长马上来,越快越好。”

  “好!我马上动身。”胡兰成又问:“甚么时候死的?”

  “半个钟头以前。是急病。”

  胡兰成打完电话,坐下来激动不已,而且始终觉得这件事似乎不大可信。但电话中女人的声音,犹自响在耳际;并且已辨出就是服侍畲爱珍,身份介乎看护与女仆之间的沈小姐的声音,再回想一遍她的话,是暴疾而亡,并非如张国震那样,绑赴刑场,执行枪决,心里稍为好过了些。

  当下又打个电话到北火车站,在头等车中留下一个位子;拎起出门所用,内储各种日用品的小皮箱,径到北站登车,傍晚时分就到了苏州。

  吴四宝在苏州亦有一班朋友;沈小姐请了一个认识胡兰成的人来接,车中便问起吴四宝的死因。

  “我也不大清楚,听说今天中午,有人捧了一碗面出来给他吃;吃完不久就发作了。”

  “所请‘有人’是谁?”胡兰成问。

  “总是李家的人。”

  “死得惨不惨?”

  “胡次长看了就知道了。”

  “尸首停在那里?”

  “鹤园。”那人说道:“已经砌好灵堂了。”

  赶到鹤园,只见灵堂如雪,畲爱珍哭得眼睛都肿了。胡兰成先生在灵堂前面三鞠躬,然后揭开灵帏,只见吴四宝已经小殓了,直挺挺地躺在翻转的棺材盖上,脸色安详,不像中毒死的。

  出了灵帏,方去慰问遗孀,刚叫得一声:“阿嫂!”畲爱珍便即放声大哭。

  “阿姊,阿姊!”沈小姐推着她说:“你不是有要紧话,要跟胡次长说?”

  “是啊!”畲爱珍哽咽着说:“断命的通缉令——”

  “好!我知道了。”胡兰成不让她说下去,只问“李士群呢?”

  “到南京去了。”

  这当然是有意避开,胡兰成心中冷笑,决定也追到南京,但有件事要问清楚。

  “沈小姐,”他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问道:“到底怎么死的?”

  “大概是面里下了毒药。”

  “中毒是七窍要流血的?”

  “怎么没有流?”沈小姐答说:“先是肚子痛,痛得在床上打滚;后来抽筋;再后来不动了,七窍都是血,小殓之前才抹干净。”

  所说死状,与水浒中的武大郎一般无二,看来吴四宝亦是中了砒霜的毒。李士群亦未免太肆无已惮了。

  “你跟我打电话,他知道不知道?”

  “知道的。”沈小姐答说:“就因为知道胡次长要来,他才躲到南京去的!”

  “他会躲,我会找。”胡兰成说:“我连夜去找他。”

  于是搭上去南京的夜车;天色甫明,已到南京,出了下关车站,胡兰成到汪曼云家;开口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苏州的事?”

  “不知道。”

  “吴四宝死了!一碗毒面吃死的。”胡兰成说:“我借你的书房用一用。”

  “你要写甚么?”

  “替吴四宝写一张请求撤消通缉的呈文。”

  呈文上的措词很简单,不谈功罪,只讲法律,人一死,通缉失去对象,命令自然应该撤消。不过照程序来说,应该由司法行政部备文呈请,胡兰成为了求快,更为了替吴四宝争一分“哀荣”,决定用他自己的关系,找些人联名呈请。

  第一个要找的却是李士群,到得他家才七点半钟,李士群刚吃过粥在看报,一见这么一个面凝寒霜的不速之客,心里一跳,急忙浮起微笑,起身招呼。

  “你是从那里来?”他问。

  胡兰成一言不发,将呈文交了给他;接着,又去找了一枝毛笔,只说了两个字:“你签!”

  “等别人签了我再签。”

  “我没有工夫再找你!”胡兰将毛笔递了过去:“你现在就签字。”

  李士群无可奈何,只得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胡兰成将呈文拿了就走,又去找陈春圃、褚民谊他们,一共十来个人,最后自己也签了名,托陈春圃当面请汪精卫批准,当天下午赶回苏州。这一下才可以公开办丧事了。

  也还是苏州站火车站的赵站长帮忙,为送棺材回上海开了一趟专车;畲爱珍身穿重孝,由沈小姐以及从上海赶了去的亲友女眷,护持上车。看到胡兰成,叫得一声“胡次长!”随即伏在他肩头上,哀哀哭泣;身遭大故、态度失常,世俗中男女应避的嫌疑,此时不避也不要紧了。

  车到上海北站,事先安排来接的人,上百之多;畲爱珍是有意要为吴四宝死出风头,好在钱多,买出来的路祭无其数;巡捕房里也早用了钱,派出大批人来维持秩序。中午时分,大出丧的行列过北四川路桥,经黄埔滩转南京路向西,由静安寺路折往胶州路万国殡仪馆安灵,再奉神主回家,已是万家灯火了。

  吴家正门大开,里外灯火通明;大厅上布置了一个极气派的灵堂。供好神主,亲友上祭;最后是搀着畲爱珍到灵前,一跪下去,放声大哭,怎么也劝不住。

  看起来又要劳动胡次长了!“请胡次长劝劝阿姊。”畲爱珍的弟妇说:“只有你的话,她听的。”

  还是胡兰成伏下身去,在畲爱珍耳边轻声说道:“不要哭了!将来我会报仇。”

  也不知道梨花带雨的畲爱珍,听清楚了他的话没有?不过,对于他的动作,她的反应是非常驯顺的;他一把将她拖起,她随即便倒在他身上;他看一看吴四宝的那张有半个人高的大照片,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走出大厅,踏上花园的甬道。她生得丰腴,抱起来很吃力;好得有沈小姐等人助一臂之力;众擎易举,使得胡兰成能从容地去领略他的感受。

  他是想起二十年前结婚那天的情事。他的妻子叫玉凤,虽相过亲,却不曾看清楚;到得迎亲之日,双双拜过天地,照他们嵊县的风俗,新娘子要由新郎官抱进洞房。胡兰成抱玉凤上楼,只觉其苦不觉其乐,因为时已入冬,新娘子的衣服穿得很多,累赘不堪;加以是上楼,虽有姊妹帮忙,仍旧吃力得很。

  忆昔思今,感受大不相同;畲爱珍两天两夜,眠食俱废,身上除了加一件白布孝袍以外,仍是吴四宝未死前的打扮,浓香遍体,令人心荡;穿的是一件丝棉袍,软滑轻暖,动人绮思,不由得就让他想起一句西厢曲词:“软玉温香抱满怀。”

  * * *

  胡兰成与畲爱珍都有一种对不起吴四宝的感觉,因而都渴望着能为他报仇,藉以弥补内心的歉疚。他们有个相同的想法,如能为吴四宝报了杀身之仇,他在九泉之下,会毫不介意他们之间的一切。

  当然,想为吴四宝报仇,或者口说要为他报仇的人,总有几个;大部分是他的“弟仔”。但做“师娘”的畲爱珍却表现得宽宏大量:“好花让它自谢!”这是假话;“你们斗不过他的;白白里送了一条命。何必?”这句倒是真话,也是好话;所以吴四宝的徒弟,都很敬重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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