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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坐上七十六号的汽车,回到七十六号;金雄白家住在法租界吕班路万宜坊,但从参加了汪政府,就很少回家,甚至到了上海,连电话都不打回去。这天因为有好些心事要跟李士群谈,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家。

  “怎么,”李士群问道:“听说你一张报办得不过瘾,还要办一张?”

  金雄白报以苦笑,“你也吃我的豆腐。”他说:“我倒不便跟你谈正经了。”

  “既然知道我吃吃豆腐,还说甚么?”李士群说:“甚么正经?快说!我替你办完了,你陪我摸十六圈。”

  “十六圈不行!至多八圈。”

  “好,八圈就八圈。你说吧!”

  “《文汇报》那个地方,你总知道。”

  “我记不起了。怎么样?”

  “安全大成问题。要仰仗你了。”

  “要多少人?”

  “总要十二个。”

  “十二个就是三十六个。”李士群说:“分三班轮流,这笔开销不轻;不过,你老兄的事,我们当然白当差。”

  “言重、言重!”金雄白拱拱手说。

  “还有甚么事?”李士群一面问,一面已经拿起电话在邀牌搭子了。

  很不巧,邀来邀去凑不齐。七十六号有的是人,不过李士群是不跟部下打牌的;因为牌桌上口没遮拦,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一句重要话泄漏了,就会引岂不测的后果。他的牌搭子之难凑,原因亦即在此。

  “那就谈谈吧。”他说:“你这张《平报》,预备怎么个办法?”

  “不办则已,要办当然要办得与众不同。”

  李士群点点头,“这话我相信。”他说:“南京三家报纸,除了日本同盟社,德国海通社;敢用路透社、美联社、哈瓦斯社的电讯的,只有你的《中报》。”

  “《中报》现在不是我的了。”

  “你要想把《平报》办得跟在南京的《中报》一样,恐怕是妄想。你有的条件,人家也有;人家有的条件,你没有。”

  “这倒是实话,不过事在人为,也不见得妄想。我一定要创造个特色出来。”

  “你说,甚么特色?”

  “新闻大家都差不多的,只要不漏掉就是。”金雄白说:

  “我打算在副刊上动脑筋;要读者觉得花一份报费,光买我一张副刊就够本了。能这样,不愁销路打不开。”

  “那,”李士群笑道:“你不是在‘卖屁股’?”

  这是民国初年流下来的说法,副刊俗称“报屁股”,所以李士群有此恶谑。金雄白又只有苦笑了。

  “喔,”李士群突然问道:“听说你在找袁殊?”

  “是啊,佛海托我跟他谈谈。”金雄白说:“此人行踪诡秘,好几次都联络不上。”

  “我告诉你一个电话号码。”李士君提笔写好,交给金雄白,“你知道不知道,他跟谁租了‘小房子’?”

  “谁?”

  “含香老五。”

  “这倒真是想不到!”金雄白还有些不信,“不会吧?”

  原来这含香老五,也是会乐里的一朵名花,曾由小报读者“选举”为“花国副总统”;为杜月笙所宠眷,不仅缠头如锦,而且香闺中胜流如云,着实见过大场面,何以会看中形同侏儒、猥琐粗浊的袁殊,不能不说是一件怪事。

  “含香老五你总见过?”

  “当然。”金雄白说:“在她那里吃过花酒打过牌,很热。”

  “那你拨个电话过去看看。”

  李士群不由分说,取起听筒,代为拨号;接通了,说得一声:“请等一等!”然后手捂听筒,轻声说道:“就是她。”

  “喂,”金雄白问:“袁先生在不在?”

  话筒中是苏州口音:“请问你是那位?”

  金雄白听出确是含香老五的口音,随即问道:“你是五小姐?我姓金。”

  “金?”停了一会,传来很热烈的声浪,“啊,我想起来了;金二少!不错,我是老五呀。长远不见,金二少你好?”

  “还好,还好。你呢?”

  “马马虎虎。”含香老五说:“你请过来白相。我住在长滨路。”

  老上海管福煦路叫长滨路,等含香老五报明地名,金雄白一面记、一面问:“老袁呢?”

  “到虹口去了。等他回来我告诉他。”含香老五答说:“金二少,请你把公馆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我不在家,找不到我。”金雄白心想,袁殊不在家,不妨多谈谈,“我倒不知道老袁替你借了小房子,要请我吃杯喜酒才是。”

  “我也叫没办法。”含香老五停了一下说:“金二少,几时请过来,我跟你详详细细说。”

  话中似有难言之隐,金雄白自然很知趣地敷衍两句,便即收线。

  “没有错吧?”李士群问:“她怎么说?”

  “颇有沧海之意。”

  “‘曾经沧海难为水’?”

  “话中有那么一点味道。”

  “当然啰,拿杜月笙来作比,跟袁殊是太委屈。”李士群又说:“这是叫杜月笙;换了张啸林,早就翻了。”接着他模仿张啸林用杭州俚语骂人的那副模样:“入你活得皮帽儿!你扎老子的台型;老子要你好看!”

  学得唯妙唯肖;金雄白想起张啸林好些鲁莽神态,不由得为之破颜一笑。

  “你告诉含香老五,要小心!袁殊的‘手条子’很辣。”李士群说:“他原配老婆,让日本宪兵队抓了去,说她是重庆分子,你知道是谁告的密?就是袁殊。”

  “有这样的事?”金雄白骇然,“此人一肚子的鬼,我是知道的;倒不知道他这样子阴险!”

  “所以你也要当心。”

  金雄白深深点头说道:“我明天去看他;把佛海的话带到就是。以后也不会再跟他来往。”

  * * *

  第二天上午,先通了电话,又是含香老五所接,说袁殊尚未起身,不过欢迎他去。当下约定,一小时以后见面。

  见了面,含香老五非常殷勤,但有袁殊在,不便深谈,周旋了一阵,袁殊将他引入书房,动问来意。

  “佛海托我向你致意。”金雄白只简单地答这么一句。

  “我也很想跟周先生开诚布公谈一谈。彼此都是为了全面和平,力量不应该抵消。政治有他,我不必再插手,文化事业方面,还有可为的余地。不知道他的意见怎么样?”

  听他的口气,俨然自居于与周佛海同一层次的人物;金雄白不免齿冷,觉得不妨回敬他一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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