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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张出尘心里一动,得到虬髯客一再不肯明说他的地方,悟出其中必极有大的关系,于是她这样答道:“我决不敢欺骗陛下,我三哥,他随便我怎么追问,不肯细说。”

  “喔!”李世民从御座上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慢慢回身说道:“出尘,我无丝毫恶意,我只是要报答虬髯。可是今日之下,我能怎么报答他呢?你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看!”

  他那神态,竟是意想不到的严重,并且有着微微的懊恼和忧惧。这是为了甚么?太不可解了!

  但是,再一回想他的话,张出尘灵心飞跃,一下子看到了他的心底深处;当年,他跟虬髯客谈合作,愿以“右领军大都督”的职位相让,作为报答,而今天,他能拿大唐天子让给虬髯客吗?当然不能;既然不能就会生出猜嫌,他心里必有个不可告人的想法——

  这“想法”使张出尘在那春风如剪的二月,头上嗡嗡然,有些晕眩,倒像七月里中了暑一般。“臣妾愚昧,”她谨守着臣礼,下跪答奏:“不敢妄赞一词。”

  “快起来,快起来!”李世民也赶紧亲手相扶;他的神色和缓了,“出尘,我托你件事,等虬髯回来,务必为我道渴念之意。我跟他还是患难之交,请他来看我,或者——,我到你们那里跟他见面。”

  “谨领旨。”

  出宫回府的张出尘,检点私室,发现贴身的罗衣,都已湿透。几次在性命呼吸之际,她都未有过这样的惊惧,皇帝——当年的李世民变了!虬髯客的话:“地位、身份的不同,有时会把好朋友变得犹如陌路。”当时茫然不解,此刻却是再清楚不过了,清楚得如同听见雷响一般。

  现在,她也明白了虬髯客的不叫她看那玉印的用意;如果知道了他的身份,如果他的身份是不便告诉李世民的,那一刻,岂不是太为难了?

  “三哥!”她以无限的敬爱,付诸喃喃自语:“你真是大智慧的人!看得这样透澈、想得如此周到。可惜——,”她的声音消失了,却在心中自语:“你不是皇帝!”

  丢开忧疑惊惧,她自我惊惕着还有棘手的现实要好好应付。第一件想到的事,是该把皇帝的态度告诉她丈夫,好叫他心里有数。但这封信很难着笔,若是措词不谨,泄漏出去,将会惹祸。盘算了半夜,她终于写成了一封自觉面面俱到,毫无漏洞的信。

  信中说,皇帝召见了她,问起虬髯客的行踪,她已据实答奏。皇帝念旧情重,十分关切,希望李靖将虬髯客在定襄的情形,随时详奏以“上慰圣心”——这是暗示李靖,皇帝已生猜嫌,不可隐瞒甚么。

  写好了信,她遣人送到兵部,请派驿差专递。这样做法,用意在表示无私。处理完了这一切,她稍稍心定了些;把全副精神关注在虬髯客身上,嘱咐府中得力稳当的苍头,到东西两市,密密查访,怕是虬髯客神出鬼没地又已回到了长安,便好赶快请来相见。

  那东西两市,一到日中鸣钲交易,万头攒动,要在其中去找个人,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派出去的苍头,计议了一下,都说“三舅”仪表奇伟,只有专门注意那些奇装异服,形容古怪的人,或许会有所获。

  那些人在西市最多。大唐开国不过十几年,除了北狄以外,东、南、西三面的邻国,交好宾服的极多,大唐对那些来自日本、于阗、龟兹、大食、天竺、波斯的外侨,也以极宽大的态度对待,不管信的是佛教、回教、景教、祆教,还是摩尼教,都可以在长安安居乐业。但是,达官显宦所住的东城,对他们多少是排斥的;所以多集中在西城靠北密迩西市的那几坊中。

  寻了有上十天,如石沉大海,始终没有虬髯客的影子。

  就这时,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捷报,说李靖大破突厥,斩首万余级,俘掳十万,逃亡的颉利,为大同道行军副总管张宝相所生擒,正在解送长安途中。而大唐派去抚慰的专使,唐俭和安修仁,却是安然脱险了。

  喜极而泣的张出尘,心里明白,这是虬髯客的杰作。她在想,应该把此中原委,奏明皇帝——虬髯客立了这样件大功,李世民,不该再对他有所猜嫌了。

  但她随即又想到了她自己跟皇帝说过的话:“妇人不与闻国事”,何况是如此重大的军事机密?虬髯客幸而得手,若是失败了呢?那便是李靖违旨误国,罪在不赦。这样一想,她又担忧了,仗是打胜了,违旨也违定了,设或故意苛求,则无功有罪——隋朝名将史万岁破达头可汗,不赏而诛,便是先例。

  因此,她对朝廷的动静,特别加了几分注意。不久,皇帝颁发了两道举国欢腾的诏令;大赦天下。赐民大酺五日。这表示皇帝对这一次的大胜,是极其高兴和重视的。

  于是,张出尘安心了。她预计着皇帝又会召见,向她赞扬李靖的功劳。

  果然,她又奉召进宫。但是,皇帝并未奖许李靖,却拿了一道御史大夫萧瑀的奏章给她看,萧瑀弹劾李靖治军无律,纵容士兵掳掠,散失奇宝。

  “出尘,你看药师会这样子吗?”

  张出尘自觉一颗心在往下沉,违旨有罪的忧虑实现了!但也因为是意料中事,她才能从容应对:“李靖从龙以来,治军如何?为陛下所亲见,其事有无,自有宸断,毋劳垂询。”

  语气委婉,话中的意思却硬;“毋劳垂询”,简直是在给皇帝钉子碰。李世民有些好笑,“出尘,你放心!”他正色说道:“我不录其罪,只录其功。”

  张出尘想说:李靖无罪。话到口边却又咽住,只照例谢恩。

  “还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李世民说:“虬髯在药师军中,替他参赞一切。”

  张出尘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不敢贸然有所表示,只说:“张某原是陛下的故人。”

  李世民点点头,赞叹着说:“真是不世出的奇才!可惜——”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可惜甚么呢?可惜不肯为他所用。张出尘心中默祷:但愿李世民不是杨素。

  “出尘!等虬髯回来,你务必得想办法把他留下来。你们兄妹感情好,他会听你的劝。你告诉他,我已经叫鸿胪寺研议,如何用最优遇的礼节待他。”李世民稍停一下又说:“还有,你该请他在你们那里下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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