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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那绊了跤的“亲兵”,自己爬了起来,倒是神态自若地走到孙道士面前问道:“参军有甚么吩咐?”

  “拿手铐来。”

  傍边有人递过来一副手铐。孙道士接到手里,亲自替李靖戴上;一面动作,一面低声告诉李靖,手铐上有些甚么奥妙?

  “你试试看!”

  李靖双手一扭,那副手铐化成两半——上面有特制的机括,只是虚虚扣住,一扭就开。

  “上车吧!咱们得赶一赶,今天才到得了陕县。”

  于是李靖上了槛车;张出尘亲自在车傍照料,谆谆叮嘱,一路小心。她说一句,他应一句,十分驯顺。

  “‘参军!’”张出尘指着李靖对孙道士说:“我可把他交给你了!”

  “交给我,没有错儿!”孙道士拍胸脯担保,“咱们潼关见。”说完,孙道士一跃上马,很神气地向大家挥挥手,然后一抖缰绳,领先上路。

  二十四名“士兵”,踏着整齐的步伐,夹杂着辘辘的车声,向西而去;张出尘在后面相送,不断招手——但是,李靖看不见,他的脖子让槛车的木枷卡住了,转不过脸来。

  明知这至多是有惊无险的一出把戏,而张出尘心里却凄凄惨惨的,彷佛李靖真的身罹重罪,生离将成永别,竟不自知地滚下两滴泪珠。

  “怎么了?”柳四开玩笑地说:“你真要舍不得他,我把他们追回来,让你们夫妇回山去好好叙一叙相思再说。”

  这一说,使张出尘相当地同时地窘,同时也发觉了她自己的眼泪,赶快拿手背抹一抹,强笑道:“柳四哥真会说笑话。”

  柳四哈哈大笑,然后正一正脸色,安慰她说:“你放心,这一趟我才真算是对药师兄佩服了,渑池的一切,没有一样不是他所想到的;所以此去决无差错。而况还有老孙那个鬼精灵在傍边保驾,你想,还有甚么放不下心的?”

  这番道理,张出尘自然也明白。但“事不关心,关心则乱”,明明知道的必然之理,却要出自他人口中,才能相信。所以柳四这样一说,她算是把那份杞忧丢开了。

  “走吧,那些人还得要费点手脚呢!”柳四催促着说。

  张出尘抛开一重心事,又上了一重心事。这个偷天换日的戏法,要玩得滴水不漏,如果稍为漏一点风声,就会把李靖陷入死地。而黄景义一共有二十七个人之多,这么大一个目标,押解回山,要不让人发现是件不可能的事。仅仅让人发现了还不要紧,就怕黄景义或他的部下张嘴一喊,揭露真相,传入官府,那就再也无法补救了。

  她把她的顾虑说了出来,柳四说是早已想到了,并且已有了办法。

  “各位哥们!”柳四向黄景义和他的部属,大大作了个揖:“事出无奈,要委屈各位。回到山里,我再替各位陪罪。”

  他的办法很不礼貌,但却是简单有效的,拿麻核桃塞住了他们的嘴,并且缚住了他们的双手。这样,就喊不出也逃不掉了。

  黄景义那班人,自然万分不愿,但一则已成了别人的俘虏;再则柳四已把招呼打在前头,只得忍气吞声,听凭摆布。

  张出尘他们一共出来五十人;孙道士带走一批,剩下的二十四个,这时都已换好了预先带来的军服,扮成官兵,柳四调派了一下:八个开路,四个殿后,其余的负责押解。黄景义和他的部属,被一条长绳缚着手臂,联锁在一起,蠕蠕在山中移动。张出尘跟在最后,若即若离地,故意保持一些距离,避人耳目。

  路上,自然也遇到些行人,但没有人觉得奇怪——那十几年来,官府征粮、抓差,无日无之,像这些景象,真是司空见惯,连多看一眼,都不值得。

  赶了一夜的路,第二天拂晓安然回到山洞。一个个都累得精疲力尽;特别是张出尘,渴望着躺下来休息。但是——

  但是,看到了床,她却不能睡。她还有许许多多事要做;首先,得安置那班“客人”,李靖一再叮嘱,要好好照料他们的。

  解了缚,也替他们去了口中的麻核桃,一面动手,她一面不住道歉:“真对不起,真对不起!”

  黄景义不理她。他的嘴和双颊,被麻核桃撑得过久,酸疼得麻木了,连嘴都闭不上,祇不住地干呕着。

  热汤、肉糜、白馍,稍稍恢复了那班人的元气。然后,他们被安置在一处特别阴凉的山洞里,不一会鼾声大起,一个个都睡得像猪一样。

  张出尘和柳四,却还需要强睁倦眼,处理大事。幸亏老陈已早有准备,一声令下,散布在山区各处的义军,分头出发,短衣麻鞋,扮作乱世逃荒的行列,行李卷中裹着雪亮的刀;簏筐中藏着紫色的旗子——虬髯客所属义军的标帜。

  到了晚上,张出尘设了一席酒筵,款待黄景义,她跟柳四、老陈依次敬了酒。黄景义一觉好睡,情绪已恢复正常;看到别人如此相待,心里自然感激,但表面上却还有些忸怩。

  “黄参军,不知道你以后有甚么打算?”张出尘闲闻地谈到正题。

  这一问,黄景义半天答不出话。他当然也看出一点情形来;天下汹汹,刀兵四起,但只都听说。身为官军,跟谋反的人面对面在一起,却还是第一次。在这像仇敌、又像朋友的场合,他真不知道该表示怎样的态度?

  “如果你想回渑池,老实告诉我们。”柳四说,“早则十天,迟则半月,一定送你回去。”

  “怎么回去得了!”黄景义叹口气答道:“唉,你不想想,我回去拿甚么交差?”

  “这倒是我们的不是了。”张出尘笑一笑说,“不过,我看你这个参军,反正也没有多少日子好做了。”

  “怎么?”黄景义问。

  “很明白的一回事。”张出尘虚张着声势,“洛阳马上要垮了。李密几十万大军,往西一冲,渑池守得住吗?”

  黄景义不响,默默在估量整个局势的可能发展。

  “再告诉你一句,不但洛阳不保,长安也靠不住。至多两个月的功夫,天下谁属?便见分晓。”张出尘学着男人的样子,豪放地喝了一大口酒,微笑着睨视黄景义;那踌躇满志的神气,就像是她快要做皇帝了。

  黄景义为她所鼓舞了,激发起一片掘起于乱世,创番事业的雄心。但是,他也是有自尊心的,觉得这样子归附,近乎被擒而屈服,深怕将来有人以此作为话柄,存了轻视他的心,因而踌躇;此外,他也还顾虑到他在渑池的妻子儿女,以致更难作个肯定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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