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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及至乡试过后,京中流言甚盛,说情弊不一而足;同时传出一副谐联:“老姜全无辣气,小李大有甜头。”

  不论乡会试,每次发榜后,总有落第的举子制谐联骂主司以泄愤,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未足以惊动九重;但这一科除了骂“老姜”、“小李”以外,还有一道四六的“揭帖”公然出现在通衢大道上。最骇人听闻的是,正文之下的许多小注,公然指明朝贵大臣的子弟,以何因缘得以中举,有的是凭交情,有的是作交换——甲放乙省主考、中丙之子;丙主北闱、中甲之子——最多的是行贿,银数若干,中介何人,指得历历分明,如广东巡抚年遐龄之子年羹尧,左都御史赵申乔之子,后数科中状元的赵熊诏,皆以孔方兄之力,得登贤书。

  于是圣祖降旨查问。他大概亦知道这一案牵涉的大臣太多——连他最信任的,曾为顺治草遗诏,了解宫闱秘密最多的首辅王熙亦不免;如果只指派某数大臣彻查,不仅不能查明真相,而且亦使被派的人为难,所以上谕中只派九卿会勘试卷;而对首先发难的御史鹿祐,特予褒奖,以示希望勘卷的九卿能秉公办理。

  这是这年十一月初的话,到了月底,九卿覆奏,请将正副主考李蟠、姜宸英革职。圣祖旨在杜绝幸进、改革风气,认为如此糊涂了结,并非治道,降旨全榜举人,一律覆试。

  覆试于第二年正月底举行,结果大出意外,圣祖命人宣示,认为试卷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恶劣,只黜落四等数名;三等以上皆准予参加会试。但亦并不认为主考弊绝风清,李蟠充军,而姜宸英已瘐死狱中。

  当时舆论都认为姜宸英是冤枉的。照我的看法,那副谐联道出了真相,即是“小李大有甜头”,而姜宸英不能随事匡正,却不过情面,勉强同意取中,即所谓“全无辣气”。桐城派古文名家,曾有一文,记姜宸英生前曾跟他说过,平生有三事,自信可传,第一件是他曾作过权相明珠家的西席,媲美李后主的大词人纳兰性德是他的学生;有一天纳兰性德跟他说:“家父信任我,不及信任‘某仆’,先生如能向‘某仆”致礼,则想要甚么就有甚么。”姜宸英勃然大怒,拂衣而去。此“某朴”便是原籍朝鲜的安歧,通称安三,为明珠经营盐业而致巨富,在康熙朝是有名的收藏家,鉴赏力之高,不逊于梁清标。姜宸英人品如此,谓其古稀以后得鼎甲,主北闱而竟纳贿自污,似乎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当时王渔洋当刑部尚书,自言:“吾为刑官而令姜西溟(姜宸英字西溟)非罪而死,何以谢天下?”

  这一榜的榜眼严虞惇,亦因此案被议,照揭帖中说,严虞惇不但子侄在此科得隽,为人居间,过付贿银,亦有多起。他是神童,入翰林后,馆阁文字多出其手,而因此案涉嫌,革职闲居,至康熙五十年始复起,以大理寺寺丞充四川乡试副主考;升太仆寺少卿后,又充湖广乡试正考官,旋即病殁。这一榜的三鼎甲,都很倒楣。

  六年以后的康熙四十二年癸未正科,亦是很倒楣的三鼎甲,榜眼赵晋以江南副主考舞弊下狱,自缢而死。向例犯人入狱,以纸捻作裤带,纸捻不能承重,用意即在防止自缢,是以赵晋之死,成为疑案,谣诼纷传,说同榜状元王式丹入狱探视赵晋时,以丐尸调包,掩护赵晋脱逃,因而吃上罣误官司。

  王式丹、赵晋同榜的探花钱名世,字亮工,江苏常州人。钱名世诗文皆工、诗为王渔洋所激赏,文则为主修明史的万斯同所钦服。雍正四年,不幸无端卷入当时最严重的政治风暴中。

  钱名世有首投赠年羹尧的诗,说他当立碑于圣祖“平藏碑”以后。赠诗达官是常事,颂扬过分,亦不算甚么了不起的大过失,但以世宗深恶年羹尧,在年死后,依然株连不休。钱名世一案交议后,大学士九卿将顺世宗的意旨,科以“甚属悖逆”的罪名,“应革职交刑部从重治罪。”而世宗以精神虐待,作为惩罚的手段。他说,钱名世“既以文词谄媚奸恶,为名教所不容;朕即以文词为国法,示人臣之烱戒。”除革职发回原籍以外,御书“名教罪人”四字,交常州地方官制成匾额,张挂钱名世住宅。同时又发动朝士一起来痛骂钱名世,他谕知军机处说:“可令在京现任官员,由举人进士出身者,仿诗人刺恶之意,共为诗文,纪其劣迹,以儆顽邪,并使天下读书人知所激劝。其所为诗文,一并汇齐,俟朕览过,给付钱名世。”此事后来并无下文,可能是经人奏谏后,收回了成命。

  此外,三鼎甲都倒楣的,还有乾隆四十年乙未正科一榜,状元吴锡龄,安徽休宁人,探花沈清藻,杭州人,都在授职一年后去世,吴锡龄只有二十五岁,是清朝唯一的短命状元。榜眼汪镛,山东历城人,金殿胪唱那一天,不知何故,竟致缺席,未受职先罚俸,仕途蹭蹬,编修一干干了三十年,垂老始改官为御史。

  以上是谈一榜三鼎甲皆不利的情形,至于状元个人最倒楣的,莫如嘉庆十九年甲戌正科的龙汝言;功名富贵都断送在“雌老虎”手里。

  龙汝言安徽桐城人,字锦珊,一字子嘉。他在作秀才时,在旗下一个都统家作西席,旗人素轻西席,目之为“教书匠”,龙汝言郁郁不得志好几年。

  嘉庆十四年,仁宗五旬万寿,龙汝言受都统之托献祝词,集康熙、乾隆两朝御制诗,作五言排律一百韵进呈。仁宗大为惊异,排律一韵即是一联,一百韵便是一百副对联共两百句,加上前后散起散结,共两百另四句,实在难能可贵。

  旗下都统不认识汉字的都很多,居然能集先皇诗句,成此巨制。仁宗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于是召见都统垂询,都统据实回奏,仁宗更为感动,因为他知道,南方士子多不屑读御制诗集,尤其是乾隆的三万四千首诗的“乐善堂集”,如果引用,必是资以取笑。如今龙汝言能集成排律一百韵,非熟读细读不可,即此足见爱君之诚,立即赏给举人,准予一体会试。

  仁宗五旬万寿,例开恩科,但寿期是在十月初六,早过春闱试期,因此龙汝言参加嘉庆十六年辛未殿试,不幸落第,四总裁之一文华殿大学士董诰复命时,大受申斥,说“今科闱墨不佳”。

  其实这一科所取,颇多佳士,林则徐就是这一科的二甲进士。状元叫蒋立镛,湖北天门人。新进士发榜后,照例要谒见国子监祭酒,犹如今之研究生见校长;祭酒高坐堂室,三鼎甲率同榜罗拜于下,有个规矩,祭酒受礼时,绝不能有何动作,头动则不利状元,左右手动则不利榜眼、探花。其时的国子监蒋丹林,正就是蒋立镛的父亲。父子行此隆重的大礼,一时传为佳话,有朝士赠诗云:“回忆趋庭学礼时,国恩家庆喜难支,阿翁不敢掀髯笑,怪底郎君拜起迟。”此亦状元故事之一。

  回头再谈外号“董太师”的董诰,他是很受仁宗尊礼的老臣,即使真个闱墨不佳,天颜亦不敢为此不悦,此中必有蹊跷。

  仔细一打听,才知道仁宗是为龙汝言落第而迁怒。因此到了下一科甲戌,四总裁入闱以后,第一件事便是将龙汝言的字号找到,关照房考呈荐,榜发高高地中了。

  到得殿试,读卷大臣仰承意旨,将龙汝言取中第一,进呈后,仁宗虽看出是龙汝言的笔迹,还不十分放心,私下拆开弥封看过,复又封好。以万乘之尊有此偷偷摸摸的行径,亦算奇闻。

  到胪唱时,仁宗比龙汝言本人更得意,向左右表示,赏识不虚。嘉庆二十一年奉派为湖北乡试正主考,差满回京,立即派在“南书房行走”。南书房翰林犹如皇帝的清客,向例非资深翰林如侍讲、侍读等不能充任;龙汝言其时尚未“散馆”,获此差使,殊为罕见。

  不久,龙汝言又奉派为实录馆纂修,这更是一个优差。因为修先帝的实录,等于民间富贵之家请人为先人撰墓志铭,谀墓之金必丰,所以除了实录告竣,照例优予议叙以外,平时亦常有赏赐。到得二十四年,实录告竣,缮出清本以后,实录馆的执事送到龙汝言家中,请他校对。第二天取回以后,随即进呈御前,仁宗打开一看,高宗的庙号尊谥竟写成“高宗‘绝’皇帝”——应该是“高宗纯皇帝”;纯字误书为绝,龙汝言竟未校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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