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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七


  许庚身将一份底稿交了出来,退到一边去为醇王拟折,先找来一份邸抄,细看了延煦的原折,略略构思,提笔写道:“内阁奉上谕:延煦奏:六月二十六日万寿圣节行礼,左宗棠秩居文职首列,并不随班行礼叩拜,据实纠参一折,左宗棠着交部议处。钦此。臣初以为纠弹失仪,事所常有,昨阅发下各封奏,始见延煦原折,其饰词倾轧,殊属荒谬。

  窃思延煦有纠仪之职,左宗棠有失仪之愆,该尚书若照常就事论事,谁日不宜?乃借端訾毁,竟没其数十年战阵勋劳,并诋其不由进士出身,甚至斥为蔑礼不臣,肆口妄陈,任情颠倒。此时皇太后垂帘听政,凡在廷臣上之居心行事,无不在洞烛之中,自不能为所摇动,特恐将来亲政之始,诸未深悉,此风一开,流弊滋大。臣奕譞于同治年间,条陈宗人府值班新章,虽蒙俞允所请,仍因措词过当,奉旨申饬,今延煦之疏,较臣当日之冒昧不合,似犹过之。谨恭折陈奏。”

  写完递给醇王,他认为措词得体,深为满意。随即交代誊正呈递。然后继续推敲那道宣战诏书的文字。

  这道诏书,乃是“晓谕天下臣民”,面面连篇累牍,指责法国无理,一直叙到马尾之败,申明不能不宣战的苦衷,说是“若再曲予含容,何以伸公论而顺人心?特揭其无理情节,布告天下。”接下来便是激励各省文武官员,军民人等,奋勇立功。其中特别提到刘永福:“该员本系中国之人,即可入为我用,着以提督记名简故,并赏戴花翎。统率所部,出奇制胜,将法人所占越南各城,迅图恢复。”

  此外,照例声明“通商各国,与中国订约已久,毫无嫌隙,断不可因法人之事,有伤和好。”谆谆叮嘱,务必保护,而以“当体朝廷保全大局至意”这句话作结,暗示名为宣战,其实仍有谈和的余地。

  宣战诏书中值得推敲之处还多,但调兵遣将,犹有许多大事要筹划,也就只能草草定稿。而就在这时候,陆续又已送来好些军报,大都由北洋转递,其中最要紧的两件,一件是张佩纶打给李鸿章的电报,说“炮台一路洗平,闽必不守,纶必不归”,表示与福州共存亡的决心,李鸿章加了一句话:“徒为焦急。”

  另一件是上海道邵友濂的电报,他从洋人那里打听到一个相当可靠的信息,孤拔“拟率船往他处,闻志在北洋。”这两个电报合在一起来看,令人无从判断,法军的真正意向,究竟是在攻占福州,“据地为质”来勒索兵费,还是大举而北,直叩京畿?

  但不论如何,福州势急,北洋势缓,目前当然救急为先。醇王对于张佩纶的“纶必不归”那句话,颇感欣慰,认为有此必死的决心,则诱敌登岸,深入内地,可以相机聚歼,即令起初仍旧受挫,亦无大碍,只要援军接得上,终可反败为胜。

  军务部署只有许庚身最熟悉,当时提出建议,一面起用鲍超,尽速召集旧部,添募新兵,由四川总督丁宝桢负责筹饷征船,送鲍超所部,自大江东下,到江西起岸待命,一面改派帮办广东军务的张树声星夜援闽。同时电饬两江总督曾国荃,不论在那一项公款中,立即提用二十万银子,解交福建,作为援闽客军的军饷。

  谈到这里,已经过午,醇王又匆匆赶到宫中,“递牌子”请见慈禧太后。当天便有两道“明发”,一道是宣战诏旨,另一道是准了醇王的奏,将延煦“交部议处”,有了这道上谕,对左宗棠才有交代。这天夜里由许庚身衔命亲访,面述朝廷倚重之意。左宗棠一则受不了孙敏汶他们多方排挤的闲气,再则亦不服老,三则一向以诸葛武侯自命,当此“危急存亡之秋”,正是“鞠躬尽瘁”之时,一口答应:“到福建去打法国鬼子。”

  宣战诏书不但见诸邸抄,而且上海的《申报》,已经全文发布,通国皆知,可是并没有激起什么同仇敌忾的义愤,只惹起清议的纷纷指责。

  第一个受指责的是张荫桓。他以佐杂出身而能置身于枢要之地的总理衙门,本就为正途出身的朝官所歧视,而他本人又自恃才具,颇露锋芒,因而与同官又不和睦。当然,最令卫道的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的是,与李鸿章互为表里,力持和局,在有些人看,向洋人求和,就是秦桧、贾似道。如果和局真能保全,也还罢了,谁知千回百折,一再委屈,结果仍招来法军的“暗算”,马尾一仗,师船全毁。既然如此,何必自取其辱?倘或不是求和,耽误了辰光,趁法军援师未东来之前,毅然决战,则先下手为强,局面就全不相同了。

  因此,张荫桓成了众矢之的。此外久办洋务的周家楣、李凤苞、马建忠、盛宣怀,亦无不令人切齿,意想不到的是,阎敬铭亦大受其谤,因为他亦是主和的巨擘,虽然老病侵寻,请假已久,却仍有人不放过他。

  弹劾张荫桓的人很多,有一个是内阁学士徐致靖,他中进士是抄了张之洞中解元的一篇八股文,但却骂张荫桓是“洋厮”之后。另外一个是山东曲阜的孔宪穀,官拜浙江道御史,指参张荫桓私自写信给上海道邵友濂,表示法国如索少许赔款,不妨允许为泄漏朝旨。慈禧太后听得有人提到对法赔款,就会冒火,因而令饬总理衙门“明白回奏”。

  复奏说致上海道的电信,是公同商办,并非私函。这一下使得本来就对总理大臣大半不满的慈禧太后,越发生气,除去当时请病假及出差的阎敬铭等人以外,其余连奕劻在内,共有九个人,一起交部议处。

  就在这时候,有个山东籍的御史吴峋,上折严劾阎敬铭,说他“执拗刚愎,怙过任性”。慈禧太后及醇王对阎敬铭都很敬重,所以吴峋反受申饬。但总理衙门其余的大臣,就没有阎敬铭那么好的运气了,慈禧太后一下子换了六个。事由张荫桓而起,受连累的人,自然都恨他,其中最冤枉的是翁同龢的门生周德润,在总理大臣中几乎只有他一个人是主战的,结果也跟主和派一样,退出总理衙门,未免出人意外。

  出人意外的事还多。第一件是福州军务的部署,左宗棠以大学士为钦差大臣,督办福建军务,穆图善和杨昌濬为帮办军务,何如璋内召,这都还在意中,奇的是以张佩纶接替何如璋,兼署船政大臣。

  第二件是以邓承修充当总理大臣。这位号称“铁汉”的言官,一向以搏击为能,从不曾听说他懂洋务,而居然会入值总理衙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于是有好事的人去打听,才知道他这个总理大臣是由一个奏折上来的。这个折子中大谈方略,共陈三策,他认为法国所恃者,不过越南,如果师分三路攻越,法国自救不暇,就决没有力量再侵扰福建、台湾。这是上策。

  中策是分兵而守,敌至则战,敌退不追,虽然师老饷糜,但我军如此,法军亦是如此,利害相共,不算吃亏。至于顾虑道路阻隔,粮饷不继而不敢言战,则非但不是下策,简直可说是“无策”。

  这套话,在慈禧太后觉得非常动听,特意问到醇王。醇王已经到了六神无主的地步,慈禧太后说好,不敢驳回,亦不知道如何驳回。因而承旨派邓承修入值总署,而且就拿他的三策,作为指授方略的根据。

  不过整个局势仍是混沌的,法国军舰虽已退出闽江口,但动向不明。据说法国政府与孤拔的意见不一,孤拔极力主张北进,先占芝罘,再占威海卫和旅顺,直接向北洋挑战,而法国政府不愿扩大战事,尤其不愿意使李鸿章为难。这就是朝廷对李鸿章不但没有丝毫责备,而且继张之洞和曾国荃真除以后,实授李鸿章为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事务大臣的道理。

  主和的阎敬铭不曾被参倒,主和的李鸿章恩眷益隆,而主战的周德润却退出了总理衙门,这些令人迷惑的举措,显得慈禧太后似乎并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而醇王似乎对开战也没有可以致胜的把握。

  于是美国公使杨约翰,第四次出面调处中法纠纷,中国方面的交涉对象是李鸿章。

  距马尾之战,已将匝月,福建的京官,大都接到了家信,信中都谈到了马尾之战。

  于是一百多京官在会馆集议,连上两个公呈,第一个痛击何璟和张兆栋,第二个专为张佩纶而发,由籍隶福建长乐的翰林院编修潘炳年领衔,请都察院代呈。

  军机处自然早有消息,为了平息公愤,在八月初一先下了一道上谕:

  “闽浙总督何璟,在任最久,平日于防守事宜,漫无处置,临时又未能速筹援救,着先行革职。福建巡抚张兆栋,株守省城,一筹莫展,着交部严加议处。

  船政大臣詹事府少詹事何如璋,守厂是其专责,乃接仗吃紧之际,遽行回省,实属畏葸无能。着交部严加议处。翰林院侍讲学士张佩纶统率兵船,与敌相持,于议和时屡请先发,及奉有允战之旨,又未能力践前言。朝廷前拨援兵,张佩纶辄以援兵敷用为词。迨省城戒严,徒事张皇,毫无定见,实属措置无方,意气用事。本应从严惩办,姑念其力守船厂,尚属勇于任事,从宽革去三品卿衔,仍交部议处,以示薄惩。福州将军穆图善,驻守长门,因敌船内外夹攻,未能堵其出口,而督军力战,尚能轰船杀敌,功过尚足相抵。着加恩免其置议。

  嗣后闽省防务,左宗棠未到以前,着责成穆图善、杨昌濬、张佩纶和衷商办,务臻周密。”

  这道上谕是连张佩纶的原奏,一起明发的。福建京官,一看大哗,因为张佩纶所奏报的情形,与各人家信中所说的情形,大不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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