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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于是她问:“那么你看怎么办呢?”

  一直在窥伺脸色的安德海,知道自己的话说动了慈禧太后。打铁趁热,便走近一步,躬身低语:“主子不问,奴才不敢说,主子问了,奴才不说,倒象帮着内务府欺瞒主子,那不是神鬼不容?奴才在想,最好主子派一个信得过,而且能干的人,先到江南、广东去一趟,摸一摸底儿。”

  “摸一摸底?那倒是什么呀?”

  “价码儿啊!”安德海指着单子说:“这里面的虚价,不知有多少!”

  “对,对!”慈禧太后不住点头,“可是……,”她踌躇着说:“你也不能出京啊!”

  唯一的窒碍就在此!安德海先不作声,然后慢吞吞地说道:“那全得看主子的意思。主子说一句话,谁敢驳回?”

  “那也不是这么说。慢慢儿再看吧!”

  事情虽未定局,但还留着希望,安德海不敢操之过急,所以闭口不语。到了上灯,伺候慈禧太后看奏折,看到一半,只见慈禧太后,额上青筋跃动,不知道为什么又生气了?

  为的是倭仁的那道奏折。他在那段引叙汉朝帝后和本朝圣训的“帽子”以后,这样写道:“近闻内务府每年费用,逐渐加增;去岁借部款至百余万两。国家经费有常,宫廷之用多,则军国之用少;况内府金钱,堵闾阎膏血,任取求之便,踵事增华,而小民征比箠敲之苦,上不得而见也!咨嗟愁叹之声,上不得而闻也!念及此而痌癅在抱,必有恻然难安者矣。方今库款支绌,云贵陕甘,回氛犹炽;直隶、山东、河南、浙江等省,发捻虽平,民气未复。八旗兵饷折减,衣食不充,此正焦心劳思之时,非丰亨豫大之日也。大婚典礼繁重应备之处甚多,恐邪佞小人,欲图中饱,必有以铺张体面之说进者,所宜深察而严斥之也。夫制节谨度,遵祖训即以检皇躬;崇俭去奢。惜民财即以培国脉。应请饬下总管内务府大臣,于备用之物,力为撙节,可省则省,可裁则裁。总以时事艰危为念,无以粉饰靡丽为工。则圣德昭而天下实受其福矣!”

  “哼!”慈禧太后冷笑道:“文章倒做得不坏。”

  但想到倭仁原是个“迂夫子”,便觉得为他生气大可不必,这一转念间,脸色便和缓了。安德海也松了口气,因为慈禧太后生气的样子,实在教人害怕。

  不过倭仁提到“邪佞小人,欲图中饱”,下面又有“饬下总管内务府大臣”如何如何的话,这跟安德海所说的意思差不多。内务府中饱是免不了的,但也不能太过分,这得想个办法,让内务府的人适可而止。

  于是她对安德海说:“你倒去打听打听,内务府的人怎么说?这几张单子是谁经手开的?”

  安德海知道必出于明善父子之手,但正好借此出宫去办一天的事,自不宜在此时回奏,因而这样答道:“现在内务府的人,知道奴才是主子的耳目,所以一见奴才都躲得远远儿的。不过奴才自有法子去打听,就是得多花点儿工夫。奴才请旨,明儿一早就去找人,当天就可以打听确实了来回奏。”

  “可以。”慈禧太后又说:“顺便看看,有新样儿的鞋没有?”

  于是第二天等慈禧太后一到养心殿,安德海就从他自作主张,新近开启的中正殿西角门出宫,一直坐车回家。

  ※ ※ ※

  安德海将他家的房屋大修过了,从乡里把他的叔叔、妹妹,还有个侄女儿都接了来住,在原来的两个听差以外,另外擅自从宫里把他一个亲信的同事,名叫王添福的,找了来管家。管家不管杂务,只管替他联络各方,说人情的、谋差使的、放账的,彼此勾结着搞钱的都归王添福接头,所以等安德海一回家,他立刻派那两个听差,分头去通知,有那要当面见“安二爷”的,赶快都来!

  不久,各色各样的人,纷纷都到了安家,他们的来意,已听王添福说过,安德海很干脆,但也很嚣张,“行”或“不行”只有一句话。不行的怏怏而去,能帮忙的,由王添福陪同到一边去谈细节,主要的是“谈价钱”。

  忙到下午该吃晚饭了。他家跟宫里的规矩一样,四点钟就吃晚饭,安德海自己高高上座,他那个六十多岁名叫安邦太的叔叔和王添福左右相陪。席间只有安德海一个人的话,左一个“太后”,右一个“太后”,谈得兴高采烈,一顿饭吃了将近一个钟头。

  好不容易安邦太才有开口的机会:“皇后选定了没有?”

  “早着哪!”他说,“复选留下六十二个。再选一次,起码还得刷掉一半,那一半记上名字,等过一两年再挑。”

  “大婚到底是那一年呢?”

  “还有三年。”

  “日子定了没有?”安邦太问,“那该钦天监挑日子吧?”

  “当然得钦天监挑。要等皇后选定了,跟皇上的八字合在一起看一看,才知道那一天大吉大利。”

  “原来跟外头百姓家也没有什么分别。”

  “谁说没有分别?大婚的用款,户部就拨了一百万,还有内务府的钱,还有‘傅办’的东西呢?”安德海数着手指说:“长芦盐政、两淮盐政、粤海关、江海关,这些个有钱的衙门,谁也跑不了。”

  “德海啊,”听得眉飞色舞的安邦太,一脸的向往之情。

  “你不是说,太后要派你到江南去制办龙袍吗?多早晚动身啊?”

  安德海在新年宴请亲友,酒酣耳热之际,曾经大吹其牛,欺侮大家不懂江宁、苏州、杭州三个织造衙门干些什么,说慈禧太后要派他到苏州去制办龙袍。安邦太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暗底下不知道琢磨了多少遍,太后派出去就是“钦差”,那番风光,着实可观,一心在想,要沾侄子的光去玩一趟,也享一享富贵荣华,所以这时候忍不住又提了起来。

  “快了!快了!”安德海答得极爽利,就象已奉了懿旨似地,“到时候,大家一起跟我去!”

  真的获得了承诺,安邦太反而不肯相信,怯怯地问道:“行吗?那时候你是钦差的身分。”

  “对了,钦差!”安德海抢过来说,“钦差不要带随员吗?”

  “喔,随员,随员!”安邦太连连点头,知道了他自己的“身分”。

  他们叔侄俩在交谈,王添福一句话不说。等安邦太有事离座,他才低声问道:“二爷,你真的要下江南?”

  在他面前,不能吹得太离谱,安德海略想一想答说:“我跟上头提过了。上头没有说不教去,看样子有个七成账。”

  “如果真的能去一趟,那可是个挺大的乐子。”

  那还用说?安德海心里在想,这一趟抽丰打下来,起码也捞它个十万、八万,等把一切大婚典礼采办各物的价钱打听清楚,回来再跟内务府算账,好便好,不好就泄他们的底,“打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

  “二爷!”王添福另有想法,“咱们可以做一趟好买卖。”

  “做买卖?”这是安得海所没有想到的,“什么买卖?”

  “珠宝买卖。”

  王添福自己就有许多珠宝,几乎全是从宫里偷出来的。但在京城里无法脱手,因为那家王公府第的福晋、格格,有些什么奇珍异宝,那位贵官的夫人,有些什么出色的首饰,珠宝市的那些行家,能够源源本本,道明来历。而官眷所用的首饰,跟民间所流行的款式又不大一样,珠宝市怕惹事,不大敢销这些黑货。但到了天高皇帝远的江南,多的是富家大户,只要东西好,不怕价钱贵,而且听说是大内的珍品,还可以多卖几文。

  “果然好买卖!”安德海的心思也很灵活,“这笔买卖咱们有两个做法:一个是把他们的货色买过来转手;一个是让他们跟了去,先说定规,咱们得抽成,三七、四六,或是对开。”

  “一点不错。”王添福说,“我就知道有好几个人手里有东西,急于想脱手。二爷,你就管想办法,把这趟差使讨下来。

  别的噜苏事儿全归我,包你办得滴水不漏。”

  安德海紧闭着嘴唇,极认真地考虑这件事,下了决心非把它办成不可。

  王添福替安德海办的第一件事,是替他找个太太。清朝的太监跟明朝的太监不同,明朝的太监和宫女有几万人之多,长日无事,太监和宫女配对儿“做夫妻”,但除了极少数六根未净的以外,总是只有饮食,没有男女,所以那些一对对的假夫妻,称为“菜户”,或者叫做“对食”。最大的一户“菜户”,就是魏忠贤和客氏,对食之际想出来的花样,荼毒六宫,把座大明江山都给搞垮了。

  这个坏榜样,清朝的皇帝最着重,雍正、乾隆两朝,尤其认真,太监和宫女,不准“妹妹、哥哥”地乱叫,但宫外的事,皇帝就不管了。而那些太监又是京东、京南的人居多,积了几个钱,便在近在咫尺的家乡买田买地,有些在京里安了家,便从家乡带个女人来服侍,就算娶亲,为法所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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