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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当然,缙绅门第,殷实人家决不会跟太监结亲,就是略堪温饱的,也决不肯把女儿嫁给太监,因为这不但名声不好听,而且断送了女孩子的终身。跟太监做夫妻,等于守活寡,不是万不得已,不会走上这条路。

  因此太监娶亲,往往是花钱买个老婆。安邦太早就在替侄子打算这件事了,所以一听王添福提起,便力表赞成,“我劝过德海不知多少回了,”他说,“去年我从南皮上京,还带了个女孩子来,人是再老实都没有,模样儿也过得去,德海嫌人家土气,不要,这就难了。”

  “那自然是在京城里找。”

  “京城里我可不熟了,不知道上那儿去找。”

  “我知道。”王添福说,“这事本来倒不急,现在要上江南,路上总得有个体己的人照应才方便。安大叔,咱们先托说媒的找几个来看了再说。”

  于是找了媒婆来说,也看了几家穷家的女儿,等安德海回家,便向他一个一个地形容,那个瘦、那个胖、那个调皮、那个忠厚。安德海仔细听完,踌躇着说:“姓马的那家,看样子倒还合适。”

  “对了。”王添福说,“我也觉得马家那妞儿好,今年十九岁,不大不小正配得安二爷,安二爷今年二十五?”

  “不!”安邦太说,“德海是道光二十四年生人,今年二十六。先把马家的八字拿来合一合,合上了再看。”

  “不对!看不中,合上了也没有用。”

  于是决定由安德海先相亲,王添福说道:“今天是来不及了。你那天能出宫?”

  “总得十天以后。”

  “今天三月二十九,再过十天就是初九,那就约了在隆福寺吧!”王添福说。

  东四牌楼的隆福寺,逢九、十之期庙会,约了在那里相亲,也很适当,安德海点点头表示同意。

  “下江南的事,怎么样?”

  “有八成儿了。”安德海很兴奋地说,“上头这么交代:得跟皇上说一声。”

  “那么你跟皇上提了没有呢?”

  安德海不即回答,想了想才说:“我不打算跟皇上提。”

  这不大妥!王添福想起皇帝去年赏安德海绿顶子戴的妙事,便提醒他说:“二爷!皇上跟你仿佛不大对劲,你可得当心一点儿!”

  最后一句话,安德海认为是藐视,很不服气,“哼!”他冷笑一声:“十来岁一个毛孩子,怕的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

  “好了,好了!”安德海扭着脸,摇着手,颇不耐烦地,“我自己的事儿,自己不知道?何用你来教训?”

  王添福知道他是“狗熊脾气”,便不再多说,心里在想,他现在是仗慈禧太后的势,这在风头上,一旦失宠,必有杀身之祸。自己得多留点心,看出风色不对,要早早抽身。不过,那总也是皇帝亲政以后的事,眼前倒还不忙。

  看见王添福不作声,安德海倒有些不安了,不管怎么样,总是帮着自己做事,他心里不舒服,口中不说,暗底下在银钱进出上捣鬼,吃亏的还是自己,所以立刻又换了一副脸嘴来敷衍王添福。

  “王哥,”他叫得极亲热,“你见得事多,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我打算给小李一点儿甜头,让他在皇上面前,探探口气。”

  王添福是老狐狸,对于安德海的词色,没有不接受的道理:立刻以丝毫不存芥蒂的平静声音答道:“对!这一着儿挺高。”

  “小李嘴馋,爱吃甜的,我就拿这些东西塞他的嘴。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不过……,”王添福说,“最好再实惠一点儿。”

  “给钱?”

  “给钱得有个给法。”王添福教了他一个法子。

  于是安德海这天回宫,特意去找小李,手里提着几个木头盒子,一进门就往上扬了扬。一望而知,盒子里装的是饽饽,贪嘴的小李不由得就咽了口唾沫。

  “兄弟,”安德海得意地说,“你看看,哥哥我给你捎了什么来了?”

  等把盒子一放下,小李就高兴地喊道:“嘿!滋兰斋的。”

  说着打开盒子,拈了一块江米桃仁的水晶糕往嘴里塞。

  “怎么样?”

  “真不赖。”小李的声音含含糊糊,不断点着头。

  “你看这一个,”安得海念着招贴上的一首诗:“‘南楂不与北楂同,妙制金糕数汇丰;色比胭脂甜若蜜,鲜醒消食有兼功!’汇丰斋的山楂蜜糕,你尝尝!”

  “谢谢你哪,二叔!”小李笑嘻嘻地请了个安,站起身来在衣服上擦一擦手,又吃山楂蜜糕。

  一面吃,一面闲谈,安德海说些什么,他全不在意,等甜食吃得腻了,把皇帝喝剩下,他带了回来的一壶普洱茶,嘴对嘴喝了个畅快,这才有工夫跟安德海答话。

  因为吃的是南食,话题便落入江南,安德海把康熙、乾隆南巡的故事说了些,然后突然一转,谈到来意。

  “兄弟,”他问,“你可曾听见有人说起,太后要派我一件差使。”

  那话儿来了!小李恍然大悟,不敢造次回答,略想一想答道:“太后派二叔的差使很多,我不知道你说的是那一件?”

  “不就是要派我到苏州吗?”

  “喔!”小李作出恍然意会的神气,“是这一件。是派二叔到苏州去制办龙袍?”

  “对了!”安德海说,“两位太后的,还有皇上的。太后的好办,织造衙门当差当惯了的,皇上的就费事了,不能按现在的尺寸做。”

  “是啊,大婚还有三年,到那时候穿,得按那时候的尺寸办。”

  “你明白了!”安德海很欣慰地说,“大婚那年,皇上十七岁,身材有多高,织造衙门不能胡猜,所以太后的意思,要我去看着,先做个样子,琢磨合适了,穿起来才好看。”

  “对,是非得这么办不可。二叔,你什么时候动身啊?我得求你捎点儿东西回来。”

  “那还用说吗?吃的、穿的、用的,你开单子给我,包你一样不少。不过,”安德海略停一停,接着往下说,“皇上虽然还没有亲政,咱们尊敬主子的心,万不可少,太后是这么说,皇上看我当差的一番孝心,也点个头不更好吗?”

  “这个……,”小李问道:“二叔,你交办的事,没有什么说的。你就吩咐吧,是让我去代奏,还是先让我在皇上跟前提一提,说你有事面奏,请皇上召见?”

  “也不是代奏,也不是请皇上召见。兄弟,我的意思是,我虽是太后面前的人,不过皇上也是主子,请你给我探一探口气。”

  小李心中冷笑,到此刻为止,安德海还有这样的表示,听命于太后,对皇帝不过尊重体制,说一声而已!只要照实回奏,立刻就能激起皇帝的震怒。

  果然,一听小李的奏报,皇帝便拉长了嗓子说:“好啊!他真的不要脑袋了!”

  小李大为着急,双膝跪倒,抱住皇帝的腿,带着埋怨的声音说:“万岁爷千万别嚷嚷!一嚷,事情就办不成了。”

  皇帝也醒悟了,点点头,放低声音说:“来!咱们核计核计。”

  于是,小李把皇帝引入极僻静之处,把他所打听到的,关于安德海的消息,都说了给皇帝听。安德海预备到江南去贩卖珠宝,这话已经在宫里悄悄传开了,皇帝听了,只不住声冷笑。

  “奴才请旨,怎么回答小安子?”

  “你说呢?”

  “奴才就说万岁爷已经点头了。”

  “不!”皇帝还很天真,“我点头答应了,将来怎么办他?”

  “这怕什么?”小李答道,“将来他还敢说是奉旨的吗?证据在那儿?万岁爷又没有写手诏给他。”

  “那……,”皇帝想了想说:“你就这么告诉他,说我没那么大的工夫,管他的闲事。”

  “喳!”小李立刻就感觉到,这是一个最好的回答。说是“点头”了,显得皇帝对安德海还很不错,那跟平常的情形不符,仔细想一想,就会发觉,事有蹊跷,唯有这样回答。正合皇帝的性情,装得才象。

  “小李啊,”皇帝又说,“你再去打听,小安子还出了些什么花样?”

  “奴才一定遵旨去打听,打听到了,随时来回奏。不过奴才要请万岁爷,最好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小安子鬼得很,说不定暗中在瞧万岁爷的脸色。让他识破了,江南不去了,那就不好玩儿了!”

  最后那句话,提醒了皇帝,也打动了他的心,想着有一天把安德海抓住,降旨正法,人人叫好称快,那真的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因此,小李说什么,他依什么。而小李也真的很巴结,不断有“新闻”去说给皇帝听,最使他感到兴趣的是,说安德海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个十九岁的女孩子作妻子。

  “一百两银子就娶个媳妇儿?”皇帝惊讶地问:“这么便宜?”

  “那是现在太平年月,荒年的女孩子,更不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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