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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五十六 立后之争

  一过了年,上上下下所关心的一件大事是立后,两宫太后,各有心思。

  慈禧太后所预定的皇后,才十四岁,明慧可人,她是刑部江西司员外凤秀的女儿。凤秀姓富察氏,隶属上三旗的正黄旗,他家不但是八旗世家,而且是满洲“八大贵族”之一。乾隆的孝贤纯皇后就出于富察家,在康、雍、乾三朝,将相辈出,烜赫非凡。到了傅恒、福康安父子,迭蒙异数,更见尊荣。凤秀的女儿,论家世,论人品,都有当皇后的资格。慈禧太后已经盘算了不少遍,慈安太后凡事退让,皇帝不敢反对——而且,她也想不出皇帝有反对的理由。唯一的顾虑,就是外面都看好崇绮的女儿,则一旦选中别人,或许会引起许多闲话,叫人听了不舒服。照现在恭王的话看,大家都能守住本分,不敢妄议中宫,则自己的顾虑,似乎显得多余了。

  西边的太后这样在琢磨,东边的太后也在那里盘算。她的想法正好跟西边相反,看中的是崇绮的女儿。这是真正为了皇帝,她自己不杂一毫爱憎之心,但是,她也想到,如果皇帝不喜此人,则虽以懿旨,不得不从,将来必成怨偶,所以她得找皇帝来问一问。

  “二月初二快到了,”她闲闲问说,“你的意思怎么样啊?”

  “我听两位皇额娘作主。”

  “这是你的孝心。不过我觉得倒是先问一问你的好,母子是半辈子,夫妇是一辈子。我是为你一辈子打算!”

  皇帝感激慈爱,不由得就跪了下来:“皇额娘这么替儿子操心,选中的一定是好的。”

  “看这样子,那十个人,在你个个都好。既然如此,我自然要替你好好儿挑。”慈安太后想了一会说,“庶出的当然不行!”

  皇帝听出意思来了,这是指赛尚阿的女儿,崇绮的幼妹,——阿鲁特家,姑侄双双入选在十名以内,说做姑姑的不合格,自然是指侄女儿了。

  “就有一点,怕你不愿意。”慈安太后试探着说,“崇绮家的女孩子,今年十九岁。”

  皇帝今年十七岁,慈安太后怕他嫌说娶个“姐姐”回来。而皇帝的心思却正好不同,他经常独处,要担负许多非他的年纪所能胜任的繁文缛节,有时又要独断来应付若干艰巨,久而久之,常有惶惶无依的感觉,所以希望有个像荣寿公主那样的皇后,一颗心好有个倚托。而且听说崇绮的女儿,端庄稳重,诗书娴熟,闲下来谈谈书房里的功课,把自己得意的诗念几首给她听听,就像赵明诚跟李清照那样的生活,就可以制一副楹联,叫做“天家富贵,地上神仙”,这副楹联,就叫皇后写。久听说崇绮的女儿写得一手很好的大字,本朝的皇后,还没有深通翰墨的,这副对联挂在养心殿或者乾清宫,千秋万世流传下去,岂非是一重佳话?

  想到这里,皇帝异常得意,“大一两岁怕甚么?”他不假思索地说,“圣祖仁皇帝不就比孝诚仁皇后小一岁?”

  皇帝不以为嫌,那真是太好了!慈安太后非常高兴,于是为皇帝细说她看中这位“皇后”的道理,她是怕皇帝亲政以后,年纪太轻,难胜繁剧,而两宫太后退居深宫,颐养天年,不便过问国事,就帮不了皇帝的忙,所以得要一位贤淑识大体,而又能动笔墨的皇后,辅助皇帝。

  这跟皇帝的想法,略有不同,但并不相悖,而是进一步的开导,皇帝一面听,一面不断称“是”。

  “你娘的意思,还不知道怎么样?”老实的慈安太后,直抒所感,“有时候聊起来,总是挑人的短处,也不知道她是有意这么说,还是真的全看不上?”

  全看不上也不行,按规矩一步一步走,最后唯有在剩下的十个人中,挑一个皇后出来,所以全看不上,也可以说是全看得上,换句话说,慈禧太后并无成见。这样,就只要慈安太后把名字一提出来,事情便可定局。

  母子俩有了这样一个默契,言语都非常谨慎,顺理成章的事,就怕节外生枝,所以保持沉默,是最聪明的态度。皇帝虽有些沉不住气,却至多跟小李说一句半句。小李在这两年已学得很乖觉,每一句话的轻重出入,无不了解,似此大事,连恭王都说“不敢妄议”,何况是太监?而且他又受了皇帝的告诫,越发不肯多说,有太监、宫女为了好奇,跟他探听“上头”的意思时,他总是这样回答:“等着看好了。二月初二不就一晃儿的工夫吗?”

  虽说一晃的工夫,在有些人却是“度日如年”四个字,不足以形容心境,其中自以赛尚阿、崇绮父子的日子最难过。一家出了两个女孩子在那最后立后的十名之列,这件事便不寻常。赛尚阿闲废已久,回想当日蒙先皇御赐“遏必隆刀”,发内帑二百万两以充军饷,率师去打长毛的威风,以及兵败被逮,下狱治罪和充军关外的苦况,恍如隔世。谁知儿子会中了状元,如今孙女儿又有正位中宫之望,即使“承恩公”的封号,轮不到自己,但椒房贵戚,行辈又尊,大有复起之望,不出山则已,一出则入阁拜相,都在意中。

  倘或姑侄俩双双落选,又将如何?荣华富贵,果真如黄粱一梦,则来也无端,去也无凭,寸心怅惘于一时,也还容易排遣。如今是八旗世族,特别是蒙古旗人,无不寄以殷切的期望,到了那时候,纷纷慰问,还得打点精神,作一番言不由衷的应酬,最是教人难堪。而且,科举落第,慰问的人还可以代为不平,骂主司无眼,说是大器晚成,三年之后还有扬眉吐气的机会,选后被摈,替人家想想,竟是无可措词,真正是件不了之事。

  日子愈近,得失之心愈切,崇绮自比他父亲更有度日如年之感。讲理学的人,着重在持志养气,要教人看起来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养。那年中状元的时候,兴奋激动得大改常度,颇为清议所讥,好比苦修多年的狐狸,将要脱胎换骨的剎那,不自觉地把条毛茸茸的尾巴露了出来!就这一下,自己把自己打掉了五百年道行。前车之鉴,触目惊心,自誓这一次无论如何要学到曾国藩的“不动心”三字,所以谨言慎行,时时检点,一颗心做作得像绷得太紧的弓弦,自己知道快要控制不住了。

  就在这样如待决之囚的心情之下,听到一种流言,使得崇绮真的不能不动心了!这个流言是说他的女儿,决无中选之望,因为出生的年分,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他的女儿生在咸丰四年甲寅、肖虎,而慈禧太后生在道光十五年乙未、肖羊,如果肖虎的人入选,正位中宫,慈禧太后就变成“羊落虎口”,这冲克非同小可,一定得避免。

  这话不能说是无稽之谈。崇绮知道慈禧太后很讲究这些过节,皇帝是她所出,而且正掌大权,只要有此顾虑,爱女定在被摈之列。这真正是“命”了!崇绮忧心忡忡了一阵子,反倒能够认命了。

  然而这话也只能摆在心里,说出去传到宫中,便是一场大祸,所以表面照常预备应选,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那一天,昧爽时分,亲自伴送幼妹和爱女到神武门前候旨。

  这天的宫中可真热闹了,近支的福晋、命妇,纷纷奉召入宫,襄助立后的大典,地点还是在御花园的钦安殿。老早就有内务府的官员,进殿铺排,一张系着黄缎桌围的长桌后面,并列两把椅子,那是两宫太后的宝座,东面另设一椅,则是皇帝所坐。御案上放一柄镶玉如意,一对红缎彩绣荷包,另外一只银盘,放着十支彩头签,同治皇后就从这十支彩头签中选出来。

  钟打八下,皇帝侍奉两宫太后,由惇王福晋为首的一班贵妇人扈从着,临御钦安殿,侍候差使的内务府大臣行过了礼,随即奉旨,将入选的十名秀女,带进殿来。八旗中灵气所钟的女孩儿,都在这里了,一个个都是绝世的丰神,行动举止,稳重非凡,加以前一天先已演过了礼,所以进得殿来,不慌不忙地站在应该站的地位上,分成两排,从从容容地行了大礼,只听得慈禧太后说道:“都站起来吧!”

  十个人列成两排,依照父兄的官阶大小分先后,第一次还算是复选,两宫太后已经商量停当,先自十中选四——只要是在最后的四名之列,那就定了长别父母,迎入深宫的终身,就像殿试进呈的十本卷子那样,三鼎甲、传胪,都在其中,至不济也是“赐进士出身”的二甲。这最后四名,将是一后、一妃、两嫔,而此时所封的妃,只要不犯过失,循序渐进,总有一天成为皇贵妃,同样地,此时所封的两嫔,亦必有进为妃位的日子。

  慈禧太后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拿起第一支彩头签,念给慈安太后听:“阿鲁特氏,前任副都统赛尚阿之女。”赛尚阿自充军赦还后,曾赏给副都统的职衔,那是正二品的武官,品级相当高了,所以他的小女儿排在第一位。

  “留下吧?”慈禧太后问。

  “好!”慈安太后同意。

  于是赛尚阿的小女儿跪下谢恩。以下就一连“撂”了三块“牌子”。“撂牌子”也得谢恩,而事实上在有些秀女及她的父母来说,这是真正的开恩,因为,在他们看,选入深宫等于送入监狱。

  第一排最末一名,是个知府崇龄的女儿,姓赫舍哩,论貌,她是十个人当中的魁首。在这片刻中,特邀皇帝的眷顾,视线绕来绕去总停留在她脸上,所以此时看见慈禧太后拿着她的那支彩头签踌躇时,恨不得拉一拉慈安太后的衣袖,让她说一句:“留下!”幸好,就在他想有所动作时,两宫太后交换了一个同意的眼色,总算不曾再撂牌子。

  崇绮的女儿和凤秀的女儿站在一起,崇绮的职称是“翰林院日讲起注官侍讲”,跟凤秀的刑部员外,都是从五品,但翰林的身分比部里的司员高得多,所以排列在前。当慈禧太后还未把她那支彩头签念完时,慈安太后就开口了。

  “这当然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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