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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厚犒了来使,翁同龢第一件事是去禀告病中的老母。接着便有消息灵通的人来贺喜了,他心里喜不可言,却记着崇绮中了状元,那番小人得志,轻狂不可一世的丑态,为士林传为笑柄的教训,所以力持镇静,说是未奉明旨,不敢受贺,而且把话题扯到金石书画上面,倒使得来客自惭多此一贺。

  白天不见动静,到晚上才忙了起来,起更出门,悄悄去拜访李鸿藻。早了不行,入军机无异拜相,李鸿藻家的贺客,比他家又多得多,去早了,主人没工夫跟他深谈。

  平日很熟的朋友,此时是以后辈之礼谒见,翁同龢先道了喜,然后说到他自己身上,自道骤膺艰巨,唯恐力有未逮:

  “一切要请兰公指点。”

  “那当然。”李鸿藻不肯假客气,“说实在的,这份差使的难处,你亦非问我不可。”

  于是他把小皇帝的性情资质,目前的功课,细细讲了给翁同龢听。自然也谈到同为弘德殿行走的倭仁和徐桐,暗示他要好好敷衍。倭仁是“理学名臣”,为人也还算方正,翁同龢还持有相当敬意。汉军的徐桐,当初不知怎么靠他父亲尚书徐泽醇的力量,点上了翰林,近年又依附倭仁讲理学,不过妆点道貌,平日不去手的,是些《太上感应篇》、《袁了凡功过格》这类东西,这自然教翁状元看不上眼,不过李鸿藻是一番好意,他自不便有所批评。

  “你请回府吧!”李鸿藻说,“早早进宫,递了谢恩折子,说不定头一起就召见。”

  “是!”翁同龢又请教:“兰公,你看折子上如何措词?”

  “不妨这么说:朝廷眷念旧臣,推及后裔。”

  于是翁同龢一回家就照李鸿藻的指点预备谢恩折,一面拟稿,一面叫他儿子誊清。翁同龢是天阉,他这个儿子原是他的侄子。

  也不过睡得一惚,子夜初过,便为家人唤醒。整肃衣冠坐车到东华门,门刚刚开,一直到内奏事处递了折子,然后在九卿朝房,坐候天明。

  十一月十二的天气,晓寒甚重,翁同龢冻得发抖,也兴奋得发抖。心里一遍一遍在盘算,两宫太后召见会问些甚么话?该如何回答?这样不知不觉到了天亮,头一起召见的依旧是军机大臣,然后是万青藜、全庆等等新蒙恩命的尚书,轮到翁同龢已经九点多钟了。

  这天恰好归醇王带领,引入养心殿东暖阁,小皇帝也在座,等醇王把写了翁同龢职衔姓名的“绿头签”捧呈御案,他便跪下行礼。

  两宫太后等他磕完头,抬起脸时,细细端详了一番,才由慈禧太后发问:“你是翁心存的儿子吗?”

  “是。”

  “翁同书是你甚么人?”

  “是臣长兄。”翁同龢答道,“现在甘肃花马池,都兴阿军营效力。”

  “那个翁曾源呢?可是翁同书的儿子?”

  “是。”

  “叔侄状元不容易。”慈安太后问,“你放过外缺没有?”

  “臣前于咸丰八年奉旨派任陕西乡试副考官,此外未曾蒙放外缺。”

  “噢,噢!”慈安太后似乎想再说一两句甚么,却又像找不出话,只这样点着头,转脸去看慈禧太后,是示意她接下去问。

  “你在家读些甚么书?”

  这话很难回答,因为有些书名说出来,两宫太后未必知道,想一想,提了些《朱子大全》、《纲鉴易知录》之类,宫中常备的书。

  “现在派你在弘德殿行走,你要尽心教导。”慈禧太后说,“李鸿藻在军机上很忙,皇帝的功课,照料不过来,全靠你多费心!”

  这番温谕,使得翁同龢异常感激,便又免冠磕头:“臣才识浅陋,蒙两位皇太后格外识拔,深知责任重大,惶恐不安,唯有尽心尽力,启沃圣心,上报两位皇太后的恩典。”

  “只要尽心尽力,没有教不好的。”慈禧太后说到这里,喊一声:“皇帝!”

  坐在御案前的小皇帝,把腰一挺,双手往后一撑,从御榻上滑了下来,行动极快,似要倾跌,醇王急忙上前扶住。

  “你要听师傅的话,不准淘气。”慈禧太后提高了声音问:

  “听见我的话没有?”

  侍立在御案旁的小皇帝答道:“听见了。”

  看看两宫太后别无话说,醇王便提醒翁同龢说:“跪安!”

  等跪安退出,翁同龢把奏对的话回想了一遍,暗喜并无差错。于是转到懋勤殿,弘德殿行走人员都以此为起坐休息之处,只见着了徐桐,寒暄数语,告辞而去。

  为了怕两宫太后或者还有甚么吩咐,同时也想打听一下召见以后,“上头”的印象如何,所以翁同龢且不回家,一直到詹事府他平日校书之处息足。

  半夜到现在,水米不曾沾牙,又渴又饥,且也相当疲倦。坐下来好好息了一会,等詹事府的小厨房开出饭来,刚拿起筷子,徐桐来告诉他一个消息,说是原派进讲《治平宝鉴》的李鸿藻,在军机上学习行走,怕他忙不过来,毋庸进讲,改派翁同龢承乏其事。

  听得这个消息他非常欣慰,这不但证明两宫太后对他的印象不坏,而且也意味着他接替了李鸿藻所遗下的一切差使。

  “你预备预备吧,”徐桐又说,“明天就是你的班!”

  明天?翁同龢讶然自思,这莫非两宫太后有面试之意?等送走了客,重新拈起筷子,一面吃饭,一面思量,明天这一番御前进讲,关系重大。两宫太后面试,自然不是试自己肚子里的货色,那是她俩试不出来的,试的是口才、仪节,顶重要的是,要讲得两位太后能懂,能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仪节不错,那就算圆满了。

  啊!他又想:明天讲那一段呢?倒忘了问徐桐了。这也好办,到徐桐那里去一趟,细问一问,一切都可明白。

  估量徐桐此时必已下值回家,他家在东江米巷西口,出宫不远就到。因为有求而来,语言特别客气,问起明天讲甚么?徐桐告诉他,该讲《宋孝宗与陈俊卿论唐太宗能受忠言》一节。

  “是了!”翁同龢说,“还想奉假《治平宝鉴》一用。”

  听这一说,徐桐面有难色,但终于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取出一个抄本来,郑重交付:“用完了即请掷还,我自己也要用。”

  翁同龢虽觉得他的态度奇怪,依旧很恭敬地应诺,然后又细问了礼节,起身告辞。

  送到门口,徐桐说道:“叔平,你去看了艮老没有?”

  这一下倒提醒了他,“这就去!”他说。

  “礼不可废!”徐桐点点头,“弘德殿虽不比上书房有‘总师傅’的名目,不过艮老齿德俱尊,士林宗镜,在弘德殿自然居首,连醇王也很敬重的。”

  “是,是,”翁同龢连声答应,心里有些不明白,他这番话到底是好意指点呢,还是为“师门”揄扬?但也不必去多问,反正在礼貌上一定少不得此一行。于是吩咐车夫:“到倭中堂府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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