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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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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贵宾室遇见凯萨琳,“三位不再坐一会?”她问;同时很快地瞟了廖衡一眼。 “明天再来。”吴少霖答说;与廖衡目视而笑,彼此默喻,看凯萨琳的那种神情,可以猜想得到,卡果可夫已经将那张三千元支票交给她了。 等凯萨琳送到门口,道过“再见”;吴少霖领头往东面走,不远就是一家南纸店,廖衡便站住了脚。 “少霖,不必麻烦了,”他掏出皮夹子,取出四张十元的钞票,“干脆送礼金好了;咱们三个人送四十元,不算寒蠢吧?” “一点都不寒蠢。”吴少霖进南纸店,买了一个红封袋,借笔砚写好封套,然后三辆洋车,直驶东城金鱼胡同那家花园。 送了贺仪,吴少霖向“支宾”表明,是吃了饭来的,不入寿筵,领到大客厅去听戏。 “八百罗汉”来了不少,廖衡与吴少霖一面跟熟人招呼寒暄、一面往里挤,好不容易找到三个座位,及至坐定,已是一身大汗。 “这还是开席的时候。”杨仲海指着红宣纸印的戏单说:“这么好的堂会,回头席散了,会挤得想出去撒泡尿都不行。” “那,”手里正捏了一瓶“太阳啤酒”的廖衡,将瓶子放了下来,“这啤酒还是不喝吧,省得憋着尿受罪。” “老伯,”杨仲海指着台上问:“你知道那是谁?” “这是‘挑华车’吧?” “是,‘挑华车’。去高宠的就是涛贝勒。” “涛贝勒”名叫载涛,行七,是宣统皇帝的胞叔,“票友能唱武生的倒少见。”廖衡兴味盎然地说:“而且是当把戏。” “他的把子是钱金福教的;下一出戏就有他。” 下一出戏是余叔岩的“问樵闹府”,饰“穷儒”范仲禹,一出场一甩脚,一只鞋不偏不倚地顶在头上,顿时采声如雷。王长林的儿子王福山的樵夫,与范仲禹对做“身段”,铢两相称,呼应得严丝合缝;钱金福的煞神,光看他的脸谱,就能令人目不转睛。廖衡看得心满意足,不免起了一种眷恋京华的心思。 再下来是出群戏,全本法门寺带大审。这是尚小云为了要捧刚红起来,正加入他的“玉华班”的马连良,特意所作的安排。 马连良自然饰赵廉,但众所瞩目的,却是小翠花的孙玉姣与萧长华的贾桂。小翠花在入富连成以前,本在梆子皮黄“两下锅”的鸣盛和科班习艺,所以蹻工数花旦中第一,“拾玉镯”当行出色,做工细腻无比。 正当全场聚精会神在看孙王姣“搓麻线”时,突然有人霍地起立,手中高举一个啤酒瓶,破口大骂: “妈拉巴子!是那个忘八羔子,这么缺德!” 这一咆哮,“场面”停了下来,“知宾”赶紧挤上前来探问究竟;等弄清楚发怒的原因,引发了哄堂大笑。 原来此人是张作霖派来祝寿的代表,也是个戏迷;从下午两点入座以后,就没有离过座位,连寿筵都顾不得享用。 但腹饥好忍,口渴难当,无意中发现座位旁边有大半瓶啤酒,毫不迟疑地拿了起来,嘴对嘴,猛灌一气,及至入喉,方始发觉异味,再嗅一嗅瓶子,才知是一泡尿——当然是挤在座位中间的宾客,内急而又无法离座,迫不得已,权且以空酒瓶当溺壶,才闹出这么一个破天荒的笑话。 于是,“知宾”忍着笑,又慰劝,又道歉;台上锣鼓复起,好一会才能将局面安静下来。 *** 时逾午夜,宾客散去的却不多,因为大轴是梅兰芳、杨小楼的“霸王别姬”,号召力太强了。 话虽如此,座位之间,毕竟松动得多了。台上是龚云南的“滑油山”;吴少霖不爱听沉闷的唱工戏,便先向廖衡说道: “平老,这出戏带‘目莲救母’,好一会儿才能完;主人家备得有消夜的点心,要不要吃了再来?” “不!我不饿。”廖衡又说: “你们去吧!我在这儿闭目养神,回头听‘别姬’;顺便替你们看座儿。” “好!多谢,多谢。”吴少霖拉一拉杨仲海:“咱们走吧!” 两人将呢帽放在座位上,一起挤了出去。走出大厅,到了院子里;吴少霖站住脚,将预先开好的一张支票取了出来。 “仲海,这是你的三千元。”他说: “我再看情形,如果‘十三太保’都到齐了,我还可以给你弄个千把元。” 杨仲海喜出望外,本以为吴少霖只是一句好听的话,总要到大选过后,才能分润若干;不想他言而有信,这么快就能兑现,而且还有后望,因而满面含笑,连连称谢。 “小事、小事,算不了甚么?”吴少霖又说: “不过,仲海兄,你这一阵子有空,多陪陪平老;他见了一些甚么客,有甚么电报来往,希望你多留点儿神。” “我知道,我会打听了来告诉你。” “好!吃消夜去吧。” 将那王府所备的蒸饺、稀饭吃得一饱,复回原处;等看完“霸王别姬”,已是清晨三时。 散出来时,人潮汹涌,车马杂沓,等了好久,并无一辆空车可供他们乘坐。好在月华如水,金风送爽,由宽广的王府井大街,踏月归去,亦是一桩乐事。 一路安步,一路闲谈,少不得又谈到了这天的堂会,“平老,”吴少霖问说: “今天的戏怎么样?” “精彩纷呈,美不胜收。不过,”廖衡答说:“台上的戏,恐怕还不如台下的戏,变幻莫测。” “是啊!”杨仲海这天因为傥来之物的三千元,触发了许多感慨: “我是甲寅年到京的,这八年之间,已经历了新华春梦;辫帅复辟;黎菩萨两番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这些‘大戏’,如今眼看赵匡胤又要黄袍加身了。” “你把曹三爷比做‘殿前都检点’的赵匡胤,身分倒也相当;只可惜他不是真命天子,他那位老弟曹四爷,更不是赵匡义。看起来,又是‘旁观者清’的一出玩笑戏。” 民国创建之初,老名士王湘绮做过一副讽刺袁世凯的谐联,另加一个横额,叫做“旁观者‘清’”。这“清”是指安居故宫的溥仪和他的“小朝廷”。 吴少霖知道这段故事,便即说道:“老有个‘旁观者清’,也不是一件好事;中国历史上,从没有那个朝代,亡了国还能盘踞在大内的,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怪事。” “不但中国历史上没有,外国也没有。”廖衡说道:“有辫帅所开的恶例在,难保将来没有第二次复辟事件。我倒很想提个案,不容有这么一个畸形的政治组织存在。” “平老,”吴少霖很注意地问说: “你是打算长住北京,行使国会议员的职权?” “有可能。”廖衡答说:“不过要看议员任期,会不会延长?” 原来根据民国元年公布的“临时约法”而产生的国会议员,自第二年四月正式开议后曾经两度被迫停止行使职权,聚而散、散而聚,任期颇难计算,国会中正在酝酿提出延长任期的议案。 吴少霖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如果延长任期的议案失败,办理改选,岂非又是一个摸鱼的大好机会? 因此,他问: “平老,你对延长任期的问题,作何看法?” “我还没有仔细想过。等大选过后,我们好好谈一谈,看能不能提个案?” 这一回答,不符吴少霖的愿望,自然也就不必谈下去了,只淡淡地答一声:“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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