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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曹锟是个大老粗,但有人会教他,“你是民意代表的领袖;我虽承大家抬举,不过,”他说。

  “我没有就职,还不能算大总统。”

  这话也有他的道理,便谦谢了一番,坐了首席;但尽管频频劝酒,说了许多客气话,可是他一心在想的一句话:“莲公,我请你帮忙;你来组阁。”却始终未见曹锟出口。

  “是了!”吴景濂只好这样自我宽慰,“他说过,尚未就职,不算大总统,要就了职,才能使大总统的职权。”

  于是,全部希望又寄托在曹锟就职之日了。

  曹锟的就职日期,定在贿选之后第五天的双十节。在此以前,吴景濂由于这一次的国会自动恢复,有个冠冕堂皇的目标,说是制订宪法;此一任务不曾达成,对全国民意无法交代,为了遮羞起见,将尚待从客商讨的一部“天坛宪草”,匆匆三读通过。

  因而,有人戏称这部装点门面、形如儿戏的国家根本大法为“曹氏宪法”。

  曹锟就职以前,照例要发表就职宣言,通电全国。

  民国以来,凡是自认为对国事有影响力的人,那怕是一各师长都可以发通电,有所主张;所以拟通电宣言,成了做官的一门大学问。

  其中,最负盛名的是黎元洪的秘书长饶汉祥。他为黎元洪所拟的通电,动辄千数百言,婆婆妈妈,垂涕而道。有人说是“王大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但也有人认为至性感人;三家村的学究,常常在垂阳影里,戴上用脚老花眼镜,捧着一份报纸,摇头晃脑在念古文,不问可知念的是饶汉样的精心杰作。

  曹锟手下没有饶汉祥这样的人物,所以这篇宣言,至少词藻上欠点工夫,一开头就说:“锟军人,于议治初无经验,今依全国人民付托之重,出而谋一国之福利,深思熟计,不胜警惕,所私幸者国家之成立,以法治为根基,总统之职务,以守法为要义,历任总统皆系一时之彦、只以国家根本大法未立,无所依据,未竟厥他。锟就任之时,适值大法告成之际,此后庶法举措,一一皆有遵循,私心宠幸,遭遇不过于前人也。”

  这一段话,细细推敲,不啻自承他的大总统,自非法而得;但如强调法治,则逆取顺守,仍可令人寄以相当的希望。

  那知,最后一段,大相矛盾;他说:“当此国事未宁,民生正困,财政竭蹶,军事未戢之时,瞻顾前途,诚不敢谓有必达之能力;然不畏难题,出于素性,所以报答我父老昆季者,惟此至诚而已。逐年以来,政治潮流,日新月异,譬之医者,不顾泥古,自囿于方书,不敢惊新,以国为试验。语云:为政不在多方,顾力行如何耳!谨以服膺,施诸有政。”

  既然“庶法举措,一一皆有遵循”,那就谈不到“自囿于方书”,更谈不到“以国为试验”。归根结蒂来说:心目中根本没有“国之大法”在。

  因此,虽有捧他的人称他这篇宣言,质朴无文;但大多数的人看法是:这篇宣言,是笨人的手脚,毫无魅力。

  但曹锟缺乏魅力,这话不假。至少形象上是如此。

  民国肇造,虽然辛亥到癸亥,只得十二年工夫,但除开国之父的临时大总统孙文以外,曹锟之前,大总统已四易其人:袁世凯、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

  黎元洪且先后两在其位,他以武昌首义成名,面团如弥勒佛外号“黎菩萨”,为人虽忠厚、庸懦,但进退出处,总算还不太苟且,所以同情他的人很多。

  袁世凯虽然身败名裂,但毕竟一生多彩多姿;笼络人的手段,出于天才。他的魅力,如一块强力的磁铁。在外交使节团中,普遍地对他具有强者的印象。

  徐世昌是唯一文人出身的大总统。他是翰林,但从未当过考官,亦未被派过“撰文”的差使,是个黑翰林;可是在仕途上,以他那套阴柔的黄老之术,加以命中有“贵人”,由于袁世凯的叱咤风云,他亦大红特红。同时吐属、气度,到底比武夫出身的要高明些,所以别具一种与其他大总统不同的魅力。

  冯国璋就比较差了,尤其是“总统鱼”的笑话,大伤国格——他在位时,公府经费支绌,他又是爱算小的人,不知听从了谁的“馊主意”,招商承包,出卖西苑三海的鱼。

  中南北海的鱼,得天独厚,水质未受污染,亦无人为的惊扰,所以鱼儿孳生不息,不但“多子多孙”,而且“长寿”。

  其中有一尾重达十余斤的金色鲤鱼,上系一面银牌,传说还是前明万历年间放的生。英国公使朱尔典,以重价购得此鱼以后,特为具柬请冯国璋赴宴,并邀各国公使作陪;宴会中的主菜正是这尾金色鲤鱼,一时腾笑国际。

  幸而冯国璋的继弦夫人,原是袁世凯家西席的周小姐,“腹有诗书气自华”,多少弥补了冯国璋印象上的缺陷。

  冯国璋虽然予人印象不佳,但到底是天津武备学堂的高材生,不比曹锟出身行伍,言语粗鄙无文;加以他的那尊范,像个土财主,看来看去,总令人有“望之不似人君”之感。

  就职典礼那天,有个历任大总统都很重视的节目——接受外交使节团觐见致贺。

  民国以来的大总统,在正式外交场合,毫无例外的都着燕尾服。

  曹锟的西式大礼服,是早由曹锐从天津找了名师,到保定量身特制的,穿上身倒还像个样子,只是白衬衣上浆得挺硬的尖角领子,卡得他的脖子非常不舒服;不时仰起脸,挺直颈项歪着脸将脑袋扭两扭。这副模样就显得有些滑稽;但宝星闪辉、剑佩铿锵的场合,没有人敢笑。

  好在每一国家的公使,上前鞠躬握手,只交换两三句例行的寒暄,“差使”关不繁重,所以,曹锟虽为燕尾服所苦,却还能忍受。不过到了日本公使觐见时,却出了岔。

  日本公使致贺以后,曹锟答说:

  “多谢,多谢;请代向贵国女皇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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