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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你说令郎有痰症,看来不像,言语犀利明白,而且书也仿佛念得不错。”

  “唉,冤孽!”

  据纪乘龙说,他的长子自幼就常有些莫名其妙的怪念头,偏偏所从的业师,又是个怀才不遇、牢骚满腹的狂士,自负有通天彻地之能,只是未逢明主。

  纪伯云受了他的熏陶,越发多幻想、好大言,久而久之,得了个痰迷心窍的痼疾。不发作时,与常人无异;一发作了,便会有惊世骇俗的举动。

  “坏是坏在这畜生明明是发痰症,偏会把虚无缥缈的事,搞成像真的一样,以至于有时候连辩都没法儿辩。”纪乘龙又叹一口气,“我这条老命,总有一天会送在他手里。”

  “我明白了。这回亏得是遇见我,否则真有掀起大狱的可能,纪太学,”滕佑交代,“你写个呈子,详详细细说明经过;再具一张切结,把令郎去领了回来,严加管束。”

  “是,是!”纪乘龙喏喏连声,“切结不知如何写法。”

  “这你不必麻烦滕都老爷了。”县官插进来说,“我自会告诉你怎么办。”

  将滕佑送到了驿馆,县官派人去问纪乘龙,这回免了他一场家破人亡的大祸,该如何谢谢人家?

  “是。”纪乘龙很爽快地说,“我听吩咐。”

  来人是县官的心腹家人,早就定规了数目来的,原来只想纪乘龙送一千两银子,看他口气松动,乐得多要,加了一倍,说要送两千银子。

  “应该,应该。不过两千现银,要几天工夫去凑。再说滕都老爷带了大批现银进京,也很碍眼,妨他的官声。”纪乘龙沉吟了一会说,“这样吧,我送他一张盐引的‘窝单’好了。”

  原来明朝的盐政,本来是“民制官卖”,不准私销。后来为了连年用兵,要在边境储粮以供军需,由户部招商办粮运到沿边州郡,按纳粮多寡、道路远近,给以盐引,凭引支盐,自行运销。这种实际上等于出售盐引的办法,名谓“开中”。这一来,盐就由公家专卖,变成官商并卖了。

  从古以来,要讲做生意,公家一定搞不过商人。官盐成本高,不敌商盐;盐场管理不善、私盐盛行,加以所卖的盐引过多,以至于无盐可以支商。于是办法又一变,公家只收税,既不产盐,亦不卖盐,让盐商跟制盐的盐户,自己去打交道,官商并卖再一变为盐商专卖。

  只是引多盐少,仍有所谓“积引”的困扰,因而修正了原有的办法,减斤加价;原来每一引准销盐五百七十斤,改为四百三十斤,应纳的税,则由每引五两六钱增为六两。为了弥补盐商的损失,许其永占“引窝”,亦就是赋予某一地区不可变更的专卖权,盐价便可由商人随意操纵了。

  能永占“引窝”的凭证,就叫“窝单”。拥有一纸“窝单”,子子孙孙可以坐享暴利,所以转让“窝单”,要花大把银子。纪乘龙送滕佑的窝单,可以年销一百引,时值两千五百两银子。

  滕佑素有清操,坚辞不受,飘然回京复命。左都御史马文升与怀恩商量,秉承皇帝“宁受百欺”的本心,同意滕佑的建议,命纪乘龙领回长子,严加管束。

  ***

  不久,就是改元弘治的第一个新年。皇帝自接位以来,斥逐奸佞不法之徒,诸如李孜省、梁芳、万喜;裁汰大批冗员;罢黜万安;进用“两京十二部,惟有一王恕”的王恕为吏部尚书。东宫讲官立身正己率下,行事光明俊伟的少詹事刘健,进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入阁预机务,朝堂中气象一新。加以内有怀恩主持,凡是兴利除弊,嘉惠百姓的善政,无不竭力推行,因此民间充满一股喜气,都认为太平盛世已经到了。

  更有一桩喜事,便是皇帝大婚。皇后姓张,河间府兴济县人,后母姓金,生皇后时,梦月入怀,术士推皇后的命造,说是贵不可言,如今是应验了。后父张峦,以一名秀才被封为寿宁伯。皇帝与皇后伉俪之情极深,而皇帝又以思母的孝心推寄于岳母,所以金夫人及皇后的两个弟弟张鹤龄、张延龄,都有宫门的“门籍”,出入不禁。

  但是,每当金夫人携同两子,进宫与皇后乐叙天伦时,总使得皇帝兴起感触。更令人伤心的是,派到贺县去兴修纪氏先茔的官员回京奏报,凡是自称纪太后亲属的人,尽属伪冒,连纪贵、纪旺也是。

  这似乎成了一个大笑话,而且纪贵、纪旺叔侄,受赐甚厚,且都授予高官,如果无所处置,则“宁受百欺”的不仅是皇帝,而是整个朝廷。

  因此,阁臣刘健及吏部尚书王恕、礼部尚书耿裕、刑部尚书何乔新、左都御史马文升等,都主张逮捕纪贵、纪旺,交三法司严加审讯。

  这就要牵涉到太监郭镛了。当初韦父成假冒纪太后族人时,曾指出纪家叔侄所提供的纪氏家谱出于伪造,何以郭镛未加深究?

  皇帝命怀恩去问郭镛,他的口气就不似以前那么肯定不移了。“万岁爷原说过‘宁受百欺,冀获一是’,冀者希冀也!”他咬文嚼字地说,“原就是抱着希望的意思。韦父成不姓纪,姓韦;纪贵、纪旺不姓纪,那么姓甚么呢?如果送交三法司去审,一定动刑,万一一顿板子打死了!而到头来水落石出,居然是真的。人死不能复生,万岁爷心里受得了吗?”

  “你说得也有理。”怀恩问道,“那么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应该覆查,派人深入大藤峡,细细查访。”

  怀恩点点头,据实回奏,皇帝认为这样办很妥当,便交代怀恩,传旨内阁,照此办理。类此事务,是交都察院处理。马文升派出两个人,一个广西人,给事中孙珪;另一个就是滕佑。

  奏报奉准,滕佑正在检点行装,准备启程时,忽然平地起风波,户部移文都察院,说现有一案,须滕佑到案说明,请转饬暂缓出京。

  “你看,”马文升将户部的公文拿给滕佑看,“这是怎么回事?”

  滕佑如堕五里雾中,细想了一会答说:“大概是真定亏蚀军粮的案子。此案我查得很清楚了,何以又要到案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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