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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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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年,刘太后亦驾崩了。仁宗至孝,哭得死去活来,甚么人劝都止不住他的哭声。仁宗的叔叔“八大王”——宋朝皇帝称“官家”;后妃称“娘娘”;皇子称“大王”,行几就是几大王,“八大王”是真宗的幼弟,生来“莽张飞”的性格,掀开灵帏对仁宗说道:“刘太后值不得官家这么哭她;官家留着眼泪哭生母吧!” 这一下仁宗的眼泪自然止住了,一时目瞪口呆,定一定神,急急追问其事。有位杨太妃,很委婉地说明其中的曲折原委。但李宸妃直到临死,方能进位;以及刘太后先不准在官内治丧,吕夷简力争才能成礼。这些情形,是他身经目击的,因此刘太后是不是对她生母下了毒手,不能不令人怀疑。 此念一起,仁宗立即采取了紧急措施,令禁军搜捕刘氏宗族,集中监禁;同时命驾大相国寺,开棺认母。因为先朝妃嫔身死入殓,皇帝依礼是不便在场的,所以李宸妃死状如何,仁宗不得而知,开棺认母,其实就是“验尸”。 大相国寺是十方丛林,规模宏大,禅院各有主持。吕夷简所以指定李宸妃的灵柩暂厝洪福院的主要原因是,此院有一口井,极大极深,传说是个“海眼”。井的口径一丈有余,李宸妃的灵柩,用四根铁链系住,凌空悬在井中,为的是取井中的寒气,可保尸身不腐。当然,洪福院是关闭了,僧侣移至他院居住。 车驾一到,院门复开,先行祭礼,然后将灵柩吊了起来,安置在佛殿之中,本来棺木上盖,是刻出槽道,由一端推入,与棺身密合,再用榫头锁住,除非斧劈,无法开启。但吕夷简已预见到有此一日,所以在入殓之前,叮嘱不用榫头。此时召集匠人,剔去棺盖、棺身接缝之处的油漆,轻易地推开了棺盖。 泪流满面的仁宗,但见棺内盛满了水银,李宸妃身着皇后所服的,朱里绿面的纬衣,面容如生、安详地卧在闪闪的银光之中。 仁宗既痛且慰,传旨释放刘氏宗族,下诏自责,追尊李宸妃为皇太后,尊谥“庄懿”,重新盛殓,择期安葬。 弦声戛然而止,钱海念了两句结尾的诗:“明朝整顿调弦手,再有新文接旧文。” “不对。”吴废后说,“再有新文‘换’旧文。” 钱海愕然不解所谓,刘景成却能深喻,对钱海说道:“宋仁宗抱恨终天,还有‘西汉遗文’中钩弋夫人的故事,这两回书要改一改。怎么改法,我会找你去谈。” *** 礼部尚书耿裕终于提出了为纪太后父母加封立庙的建议,那道奏疏写得非常透彻,说广西当大征之后,兵燹继以饥荒,人民奔窜各地,兼之岁月悠远,踪迹难明是意料中事。接下来便引往事为喻,“昔孝慈高皇后与高皇帝同起艰难,化家为国”,当高皇后——马皇后在世时,访求家族,毫无结果,于是追封后父为徐王,立庙宿州,春秋祭祀;今纪太后早年离乡,入侍先帝,连州、贺县,非徐州、宿迁中原可比;而况纪太后当年是后宫嫔御,不比马皇后早正中宫,天下皆知,访寻较易。是故“陛下访求虽切,安从得其实哉?”何不就援徐王之例,“定拟太后父母封号,立祠桂林致祭”。 奏疏到达御前,皇帝踌躇了三、四天,方始手批:“皇祖既有故事。朕心虽不忍,又奚敢违?着照所请,妥议具奏。” 于是,礼部拟呈纪太后之父的封号为“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庆元伯,谥端僖;后母为伯夫人”,特发部帑,立庙广西省城,由地方官岁时致祭。皇帝批示:“如拟办理。” 皇帝的哀思,似乎有了寄托,其实恰好相反。“一直在访求,就一直有希望。”他对怀恩说,“加封立庙这一来,无异自己斩绝希望,即令有人能访到太后的亲族,亦不敢轻易上闻了。” 一连个把月,皇帝郁郁寡欢,仿佛一辈子不曾笑过似的。从周太后以下,无不忧心忡忡,因为皇帝的体气嫌弱,积忧必然致疾,尤其是太皇太后,为此愁得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只有吴废后胸有成竹,很能沉得住气,一天喜孜孜地从皇后的坤宁宫到太皇太后的仁寿宫,请安既毕,从容说道:“心病还须心药医,皇帝心里有个痞块,如今有个消散的法子。”接下来密密陈奏,太皇太后不断点头称善,紧蹙多时的眉头,居然舒展了。 *** “那天太娘娘看到礼部所进致祭庆元伯庙的哀册,内中有两句:‘覩汉家老母之门,增宋室仁宗之痛’,不知道这两个典故。”吴废后说,“我倒听钟鼓司的太监钱海的弹词,唱过这两段故事,太娘娘亦很想听一听,不知道万岁的意思怎么样?” 听她提到哀册中的这两句,皇帝便已泫然欲涕,实在怕听伤心之事。但皇帝对祖母极其孝顺,所以一口答应:“那就传钱海来唱好了。” “这样吧,”吴废后说,“明天中午我来做个东,专请太娘娘到南台去赏荷听曲,请王老娘娘。还有你、皇后作陪,如何?” “是。” “你想吃点甚么?” 皇帝沉吟了一会答说:“一时想不起来。天热,总之以清淡为主。” “好!那就说定了,你可别不来!” “有太娘娘、老娘娘在,我怎么会不来?” *** 南台一名趯台,在西苑南海,仿佛一座水榭,但占地极广,林木茂密,奇石森耸,高树鸣蝉,荷香阵阵,是个避暑的好地方。未至午刻,王太后、邵太妃及皇帝陪侍太皇太后到了。皇后没有来,据说身子不爽。太皇太后体恤孙妇,关照不必侍宴。 南台的正殿叫昭和殿,前面有座极大的亭子,题名“澄渊”。宫中妃嫔各有小厨房,吴废后那个掌厨的太监,手艺出名,精心治了一桌肴馔,装食盒挑了来,摆设在昭和殿东间。作主人的吴废后殷殷劝酒,但太皇太后志不在此,浅尝即止,便即吩咐:“听弹词吧!” 钱海师徒献技之处在澄渊亭,合奏过一套琵琶大曲“十面埋伏”,先说李宸妃与宋仁宗母子的故事。 “倒巧!”太皇太后说,“也是杭州人,封号也是宸妃。” 这是指邵太妃而言,确是巧合。“邵娘娘的福气,”吴废后接口,“可比李宸妃好得太多了!” 这句话已经触动了皇帝的悲绪,及至唱到开棺认母,是刘景成与钱海细心琢磨,“再有新文‘换’旧文”,加上一段宋仁宗的追忆,与李宸妃朝夕相见,竟不知她是生母;回想李宸妃看到他时,眉宇间总像有一种无可言喻的哀怨,可知她有子不敢相认,内心是如何在受煎熬。 皇帝听到这里,掩面回首,只为有太皇太后在,不敢哭出声来。大家都是早就经嘱咐过的,装作未见,只有吴废后命宫女悄悄递了一方极大的丝巾给他。 这回书说完,进用点心,略事休息。钱海师徒接唱“西汉遗文”中的钩弋夫人故事,照例先念定场诗:“汉家武帝大英雄,行事与人总不同。钩弋生儿十四月,可怜尧母梦成空。”然后表白:“话说汉朝孝武皇帝十七岁即位,在位的四十四年,正逢六十大庆,依旧巡狩天下,孜孜不倦。这年是天汉四年,巡行到河间地方,扈从的方士中,有一个人善于望气,说此间有一奇女子大贵。武帝命方士访寻,寻到家姓赵的人家,有个女儿年方十六,生得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却有一奇。”接下来便唱:“奇的是,生来双手握双拳。” 这女子被召至御前,武帝亲自去擘她的双拳,说也奇怪,双拳即时舒成双掌。因此得蒙临幸,号称“拳夫人”。随驾到得长安,被安置在钩弋宫,封为婕妤,但大家都称她钩弋夫人,宠冠后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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