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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从二月间杭皇后病殁,景泰帝越发郁郁寡欢,原来就很羸弱的身子,很快地显得形销骨立,未老先衰。这样自春至秋,由秋入冬,便须经常宣召御医入宫了。

  于是忧国的老臣王直、胡濙联袂往访于谦于兵部——从土木之变以来,于谦发誓与也先不共戴天,以直庐为家。景泰帝赐第西华门,于谦固辞不受,其他所赐金银袍服,虽不能辞,但亦不用,都包得好好的,上加题识,存贮在他那位于崇文门内裱禙胡同,仅蔽风雨的住宅中,逢年过节偶尔去看一看而已。

  “廷益,”王直问道,“你可曾听说,圣躬时有不豫?”

  “不止于听说。”于谦那双经常仰视的“望刀眼”垂了下来,“我一个月总有两次到三次被召进见,天颜一次比一次瘦削,头发已经花白了,实在是大可忧之事。”

  “我跟源洁先生,正就因为有此大可忧之事,来跟你商量。自从去年杖毙钟同以来,没有人再敢提建储二字。我想,我辈不言,再无人能言。廷益,你的意思如何?”

  “我从两公之后。”

  “不,廷益,”胡濙接口,“你说话最有力量,请你领衔。”

  “胡公,非是我意在推辞,朝廷礼制有关,自然该王公领衔。”

  “这样吧,”王直提议,“我们分别单衔上奏。为求于事有济,请你先上,我跟源洁先生紧跟在后。”

  “是!”于谦慨然承诺,“我今夜草疏,明日就上。”

  “你预备如何措词?”

  “两公看呢?”

  “我看,”胡濙说道,“不必提复储的字样,只请早建东宫好了。”

  “对!”王直附议,“不必提复储,而其意自见。”

  “是。我遵从两公的卓见。”

  于是,第二天上午,于谦便即出奏,将奏稿抄送王、胡二人,他们接踵上言。但三道奏疏,都如石沉大海,毫无影响。而外间已有传言,说谨身殿大学士王文与太监王诚,已奏明太后,迎立襄王世子。宣召亲王所用的“金符”,已由尚宝司送交仁寿宫了。

  但亦仅是有此传闻,禁中事秘,无从证实;甚至景泰帝是否已病得不可视朝,亦是传说不一。不过到了十二月廿八,明发上谕,停止景泰八年元旦朝贺,终于证实圣躬不豫,而且病势似乎不轻。

  第三天便是景泰八年元旦,虽停朝贺,不过百官都到左顺门去问安。如是十天之久,都由兴安出来答一句:“皇上安好。”到了第十一天,兴安的答复不同了:“你们都是朝廷的大臣,不能为社稷定大计,光是来问问安吗?”

  这是一种强烈的暗示。左都御史萧维祯回到都察院,召集十三道御史会议。“今天兴安的话,”他问,“你们听出来甚么弦外之音没有?”

  “怎么听不出?无非储位国之大本,社稷大计,莫要于建储。”

  “对,诸君皆有言责,请各自回去具疏。我知会内阁,明天在朝房集议。”

  于是正月十二那天,内阁与都察院在朝房会议。萧维祯将预备好的一个奏稿,交大学士陈循、高谷、王文以及户部尚书萧镃、太常寺卿商辂等五阁臣传阅。

  “各位阁老,朝廷柱石,请发抒谠论。”

  “光说‘早建元良’,不够明显。”高谷首先发言,“应该明白奏请,复沂王的储位。”

  没有人响应高谷的主张,萧维祯便逐一请问:“陈阁老意下为何?”

  陈循知道王文有异见,沉默不答。在他旁边的萧镃正要开口,发现太监舒良出现,便停了下来。

  “诸公都在此,很好!”舒良说道,“皇上命我传旨:今年南郊大典,躬亲行礼,自今日起宿于斋宫。”

  这个讯息,颇出人意外。原以为南郊合祀天地,礼仪繁重,卧疾在床的景泰帝,会特遣重臣代为行礼,不道竟亲自举行,而且照定制,大祀斋戒三日,景泰帝宿于南郊“大祀殿”的斋宫,医药照料不便,是不是意味着病情根本不重。

  因此,萧镃重新考虑他对建储的态度,原来他是赞成由沂王复位的,此时想到景泰帝可能还有好几年的日子,后患不能不防,遂即改口说道:“既退不可再。”

  这是首先出现的异议。王文掌握住机会,大声说道:“现在,我们只请建东宫好了!谁知道深宫属意何人?”

  这一下提醒了萧维祯:“奏稿上我要换一个字,‘早建元良’易为‘早择元良’。”他举笔改完,端起围腰的犀带,得意地笑道,“我的带子也要换了。”

  本来大家在无形中有一个共识,不建东宫则已,要建必属于沂王。萧维祯由于萧镃与王文的启示,将“建”字换成“择”字,便让景泰帝有了裁量的余地,但亦并不像萧镃那样明显排除沂王,所以将来不管结果如何,他都可成拥立之功,二品犀带便能换成一品玉带了。

  奏疏定稿,联名同上。景泰帝自斋宫传旨:定正月十七日御朝再议——斋戒三日,正月十五大祀,十六回宫,需要休息,所以定在十七御朝。

  ***

  景泰帝力疾将事,原是为了安定人心。但头目晕眩,举步维艰,实在无法亲行“迎神,钦福受胙,送神”每次四拜的大礼,因而召兴安计议,是召内阁首辅陈循,还是德高望重的王直,代为行礼?

  “原是为了示人以圣躬无恙。”兴安低声回奏,“这一来,岂不是又会摇动人心?”

  “可是——”

  “老奴明白。”兴安的声音更低了,“不如就从扈驾的武臣中,就近挑一个,代为行礼,不必声张。”

  “喔,有哪些人在这里?”

  兴安举了几个人,景泰帝挑中了武清侯、太子太师、团营提督兼总兵官石亨,因为他的资望最高。

  于是将石亨宣召至御榻,跪而受命。“石亨,”景泰帝说,“十五那天,你代我行礼。”

  石亨受宠若惊,响亮地答一声:“是。”

  “声音轻一点!”兴安在一旁叮嘱。

  “石亨,”景泰帝又说,“这件事,你不必跟人说,事后亦不必声张。”

  “是。”

  石亨退了出来,一个人默默地盘算了好一会,命小校将宿卫的前府右都督、英国公张辅的幼弟张軏请了来。匆匆数语,相偕进城,密访曹吉祥,计议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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