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前,戴天写《文武小识》,说近期《明报月刊》添了不少新内容,文里有武,"指点江山,激荡心志"。他还说:"所谓'文',统括历史、文化、思想、艺术等,着重纵深的发展,兼且追源而溯流,从而知所归趋,塑造出明是非、重原则、知先后、辨美丑、合情理的完整人格。"他认为这是"斩钉截铁的言行举止","虽千万人,吾往矣"!
小戴的墨油未干,台北金恒炜来信说,他们筹划的新刊物也有了眉目了,是一本有思想、有知识、有文学也有艺术的综合性期刊,创刊号里有Michel
Foucault专辑。我听了很高兴,觉得台湾终于出现一本具有广阔文化视野的刊物,也想到中国大陆的知识分子应该可以抱持同样的理想,创办一本有智慧、有远见的杂志。昨天,恒炜他们的《当代》果然来了,封面内页是余英时先生的《重新发掘文化泉源的第一锄》。余先生的短短几百字,像暮鼓,像晨钟,教人庆幸这个时代到底还没有让噪音淹没掉。他说:"台湾的经济早已迈入了现代化阶段,一般国民的教育也达到发展中社会的水平,但文化和思想的深度、高度与广度还不能和经济与教育配合无间。绝大多数的期刊似乎都比较注重具体的现实问题,对于超越的、空灵的但实则触及现代人灵魂最深处的许多问题都不大关怀。"
余先生这番感喟,香港社会里清醒的人都不会觉得陌生:香港先后发掘出来的零星几口文化泉源,起初是给殖民主义者的尿酸污染;后来又给地皮发展商的破砖烂泥堵成一潭死水;现在,伦敦移植过来的最后一园玫瑰开始凋谢,枯叶飘满香港文化的池面,而镰刀斧头劈出来的云石乌木,到底还砌不成小桥凉亭,徒然堆得池水周围邋邋遢遢!这也是文化危机的一个景象。文化人不难体会"干时无计谋生拙"的人世心情;可是,他们毕竟还不甘心依傍"朝雨锄瓜夜读书"的出世境界。
我从来不怀疑政治的现实意义;我也始终肯定经济的力量和价值。但是,政治经济盘算的是怎么支撑到这个星期六的中午一点钟;文化理想营造的则是可以延展到下一个世纪的精神世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星期一到星期六中午一点钟,政治和经济不妨在横逆之中争一些掌声;到了周末,衣上的征尘半消、酒痕已干,合当好好听听雨后深巷超越的、空灵的卖花声。这样,余英时先生所说的"我们精神上无家可归的痛苦",也许就可以不必那样深切、那样荒谬了。
一九八六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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