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丽叶住在二十五层高楼上,这世界不再有罗密欧了";耶稣把头发剪得很短,穿着全套法国名家设计的西装跑去给一家电脑代理商主持开张剪彩仪式;狄更斯圣诞故事里的守财奴突然翻出床底下的钱箱,把一捆捆好大面额的钞票全捐给国防部去发展军费;索尔·贝娄笔下的何索辞掉芝加哥大学的教授职位,提着好漂亮的公事包去当阿拉伯石油大王的英文秘书;艾略特的荒凉给地产商高价收买,昼夜轮班兴建最现代化的证券交易所;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背着看狩猎场的那汉子去跟上门推销大英百科全书的小伙子在伦敦的小客栈里幽会;琴尼亚·吴尔芙烧掉书房里的藏书和原稿,搬到纽约去经营一家卡式录音带公司,成了商界著名的女强人。梵谷流浪到好莱坞,沿门替当红的电影明星画肖像;罗素天天在精神病院里对着精神病人朗诵他的著作;曹雪芹枯坐南京闹市街边卖纸草;沈三白在香港街头摆摊子替不识字的张妈李妈写家书;林琴南出任一家跨国公司台北分行的舌人;董其昌给制造笑料的电视连续剧写字幕;唐伯虎出入豪华别墅为名流公子寻访秋香;随园的主人当起世界级船王的宴席顾问;最后,陈寅恪戴着圆圆的黑眼镜坐在游乐场所里负责操纵一部电脑算命机!
二
科技是人民的鸦片。商业是人民的精神食粮。金属和塑胶的硬体建设压碎了纸张和竹枝拼凑起来的书窗和东篱。这是创造新文明难逃的代价:罗密欧与朱丽叶不必再皱着眉头要死要活了;耶稣不必再光着上身流汗流血了;狄更斯不必再埋头写圣诞故事了;何索不必再站在课堂上吃粉笔灰了;艾略特不必再给那一块荒原浇水了;查泰莱夫人不必再躲在那幢木头房子里闻那汉子身上的廉价肥皂味道了;维琴尼亚·吴尔芙不必再陪那批文人画家熬夜了;梵谷不必再割掉自己的耳朵了;罗素不必再死命维护自己的理智了;曹雪芹不必再洒出满纸辛酸泪了;沈三白不必再牵挂着芸娘了;林琴南不必再担心茶花女的命运了;董其昌不必再苦苦练字了;唐伯虎没有选择的余地了;随园的主人不再伤脑筋写诗话了;陈寅恪更何必为再生缘浪费笔墨呢?人类文化中的闲情逸兴都给按钮的机器接死了。
三
大势是这样走的了;没什么好抱怨的。可是,偶然飘起一丝忏悔的心情,总也可以说是常情:
"A Christian is a man who feels repentance on a
sunday for what be did on saturday is going to do on Monday."
莎士比亚还是值得读的。圣经藏了不少智慧。狄更斯的故事并不空洞。索尔·贝娄的一字一句都用功练出来。艾略特的诗给人带来似是而非的惊喜。劳伦斯有勇有谋。吴尔芙笔细如发。梵谷的颜色热得可以御寒。罗素虚伪得挺可爱。曹雪芹是可以聊天的朋友。沈三白体贴入微。林琴南的文字可以下酒。董其昌的书法可以养性。唐伯虎才气是有的。随园的笔墨迷得倒人。陈寅恪的史识太深厚了!可惜按钮时代商业社会不准他们赋闲。他们没有星期天。
四
"闲"字还是要的:"一生心事只求闲,求得闲来鬓已斑;更欲破除闲耳目,要听流水要看山"。现代教育不必再一味着重教人"发奋",应该教人"求闲"。精神文明要在机械文明的冲击下延传下去,要靠"忙中求闲"。罗兰·巴尔特怀念战前巴黎人的"闲情",说夏天傍晚,巴黎家家户户门前尽是乘凉的人,大家坐在那儿什么都不干。他说,这种闲情巴黎现在没有了。他还引了一首禅意很浓的诗:
"Sitting peacefully doing nothing/Spring time is coming and
the grass grows all by
itself."文学艺术的社会功能是消闲;"闲"中自有使命。这一层应该细想,不可动气。没有"闲情"的文学家艺术家是最苦命的文学家艺术家。金耀基兄从海德堡寄来的信上说:"正在床上静听古堡传来的钟声,铃声带来了你的Express;想不到德国人连星期天都送信,宗教世界是萎缩了!"
床上、古堡、钟声都是文学艺术。星期天是可以不按妞的!按铃送信的邮差心中惦念着什么?难怪研究社会学的耀基兄用了"萎缩"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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