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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是这样呀。”她问,“那为什么老板会问我是不是叫茵月?”

  “因为你学音乐,所以我小说中有个人物叫茵月,取音乐的谐音。”

  “很聪明的做法呀。”她笑了笑。“不。”我有些懊恼,“这是懦弱的创作者很没创意的做法。”

  “老板是开玩笑的。”

  “他才不会开玩笑,他是认真的。”

  “有一种人认真时像开玩笑,开玩笑时却很认真。”她笑着说,“我猜老板是这种人。”

  “是吗?”我停下脚步。“嗯。”她也停下脚步,“而且老板的音乐品味很不错哦。”

  “喔?”

  “你可能没注意,刚刚店里播放的音乐都是很棒的古典音乐。”

  我不是没注意,而是根本听不出个所以然。“我对古典音乐不熟。”我继续向前走,“对我而言,披头士那个年代的音乐就已经够古老,可以称得上是古典音乐了。”

  “呀?”她突然停下脚步,眼神很疑惑,“你是开玩笑的吧?”我看了看她,发现她似乎对我刚刚的话觉得不可思议,于是笑着说,“是啊。我是开玩笑的。”

  “嗯。”她也笑了笑,“我想你不可能连古典音乐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暗自庆幸刚才没承认:我是认真的。

  我们回到公司,小梁远远看到我,大声说:“你还特地跑回家拿公文包喔,真是辛苦啊。”

  说完便哈哈大笑,像专门破坏地球和平的怪兽的笑声。我转头轻声对礼嫣说:“来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好呀,什么游戏?”

  “我待会所说的任何一句话,你只要重复句子中的第一个字就好。”

  “嗯。”

  “今天我到办公室。”

  “今。”

  “遇见老总。”

  “遇。”

  “他问我。”

  “他。”我等小梁走近,稍微提高音量问她:“你喜欢的人是谁?”

  “你。”

  小梁好像听到晴天霹雳,而且这个霹雳正好打中他的脸。怪兽已经被消灭,正义终于得到伸张,我不禁嘿嘿笑了两声。

  “我去工作了。”我对礼嫣说。我愉快地晃着公文包往前走,留下一头雾水的礼嫣和呆若木鸡的小梁。终于可以专心工作,我的心情好到无尽头。心情一好,事情做得就更顺利。只花一个下午,我便把演示文稿资料弄完。下班时间一到,我把公文包紧紧抱在怀里,离开办公室。一路上哼着歌到了咖啡馆,隔着落地窗看到了学艺术的女孩。我朝她挥挥手,挥了十几下,她才感觉到窗外的扰动。她抬起头,也挥挥手,笑得很开心。我推开店门,先拉下脸瞪了老板一眼,再转头微笑着走向她。

  “你今天的心情很好哦。”她说。“是啊。”我说,“你呢?”

  “我在这里的心情一直都很好呀。”

  “嗯。”我坐了下来。店里的音乐果然是听起来很有格调的那种,虽然我实在是不懂得欣赏。对于音乐这东西,我始终只停留在流行歌曲这种程度。不过在咖啡馆内放流行歌曲似乎怪怪的,像我有次在一家咖啡馆内,听到闪亮三姊妹的歌,差点将刚入口的咖啡吐出来。如果礼嫣像学艺术的女孩那样,可以说出音乐是一种美,不是用来懂的,而是用来欣赏的。那么我也许可以更亲近音乐一些。突然音乐声停了,随后老板拿Menu走过来,递给我。

  “怎么不放音乐了?”她问老板。“因为茵月没来。”老板说。“嗯?”

  “你问他。”老板指着我。“喂。”我点了咖啡,然后将Menu还他,“别乱说。”

  “茵月是学音乐的,珂雪是学艺术的,亦恕是个大白痴。”老板说完后,转身走回吧台。“怎么回事?”她问我。我有些尴尬,呐呐地说:“老板偷看我写的小说。”

  “不公平。”她说,“为什么我没看到?”

  “说来话长。”

  “喂。”

  “我昨天把公文包留在这,我猜老板已经偷看了一些。”

  “这么说的话,”她指着我的公文包,“你的小说在里面?”

  我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点了点头。她拿出纸笔,我以为她要开始画画了,便探身向前想看究竟。她却伸出双臂抱住面前的纸,说:“不让你看。”

  我有些无奈,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叠纸递给她,然后说:“先说好,不可以笑。”

  她用力点点头,眉开眼笑。她很悠闲地靠在椅背上,翻阅纸张的动作也很轻柔。阅读的速度虽然算快,但专注的神情丝毫不减。她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偶尔还会发出笑声。时间似乎忘了向前走动,窗外的阳光颜色也忘了要慢慢变暗。从咖啡杯上冒出的热气愈来愈少,但她始终没腾出右手来端起咖啡杯。我想提醒她咖啡冷了,又怕打扰她。她突然又笑出声音,然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再回到小说上。我原本是局促不安的,但看到她阅读的神情后,开始觉得安慰。这跟拿给大东看的感觉完全不同,大东的角色像是评审,而她只是单纯的读者。我的第一个读者。如果对于她的画而言,我是亲人或爱人;那么我也希望,她是我小说的亲人或爱人。

  “呀?”她已经翻到最后一页,“还有没有?”

  “没了,目前只写到这儿。”

  “好可惜。”她坐直身子,将小说放在桌上,“正看到精彩的地方。”

  她终于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说,“怎么变凉了?”

  “你看了好一阵子了。”

  “是吗?”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你很坏哦。”

  “啊?”

  “你干吗把我写进去?”

  “你还不是把我画进去。”

  “说得也是。”她笑了笑,“难道这是我的报应吗?”

  我跟着笑了两声后,看看桌上的小说和面前的她,突然陷入一阵迷惘。学艺术的女孩是小说中的珂雪,现实中的人看着小说中的自己,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如果我又把珂雪看着小说中珂雪的情节加入小说里,岂不成了循环?

  “怎么了?”

  “没事。”我回过神,“自从开始写小说后,变得比较敏感了。”

  “其实你本来就是敏感的人,这跟写小说无关,也跟你所学无关。”

  “是吗?”

  “如果你是学商或学医,你还是一样敏感,只是敏感的样子不一样,或是你不知道自己其实很敏感而已。”

  “请你把我当六岁的小孩子,解释给我听好吗?”

  “我不太会用说的,”她笑了笑,“用画的好吗?”

  “这样最好。”我恭敬地捧起她的笔,递给她。她咬着笔,看了看我,再偏着头想一下,便开始动笔。这次她画画的神情跟以前不太一样,虽然仍很专注,但看来却很轻松。偶尔她会面露微笑,嘴里还哼着歌,这令我很好奇。

  “画好啰。”她拿起画左看右看,似乎觉得很好玩,又笑了起来。我接过她手中的画,然后她朝吧台方向伸出右手食指。这张画画得很可爱,主要画一只狮子,角落附近还有只奔跑的羚羊。狮子有些卡通味道,因为它穿了衬衫,打了领带,鬃毛还梳成绅士头。虽然它正在追逐羚羊,但奔跑的姿势很滑稽,像在跳舞。

  而嘟起嘴巴的样子,倒像是在哼着歌或吹口哨。另外狮子的左前脚还绑了一个样子像手机的东西。“这张画叫?”

  “《改变》。”

  “很多东西容易改变,但本质是不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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