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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我站起来,要往自己房间走,丽月却叫住我道:“你不必去了,我已经把他送走了。”

  我一下怔住,瞪着丽月没有出声。

  “送走了?送到哪里去了?”半晌,我责问道,我的声音有点颤抖起来。

  “警察来了——”阿巴桑插嘴道。

  “警察局派了一部车子来,把他带走了,”丽月说道,她又加了一句,“走了算了,也给你省麻烦——”

  “你们凭甚么叫警察?”我突然大声喝道,我感到一阵急怒,“你们把我的小弟弄到哪里去了?”

  “你也疯啦!”丽月叫了起来。

  “我去找他,”我把手上那袋栗子蛋糕往桌上一掷,气冲冲的叫道:“找不到,我要你们负责——”

  我在中山北路上一直奔走下去,迎面疾风,还夹着阵阵乱雨点。台风的风头已经到了。路上没有行人,两旁的荧光灯,紫蒙蒙的,在风雨中发着雾光。我一口气跑到南京东路口的三分局,跟分局门口的值班警察说明来意,他带领我进去,去见里面办公室的一位警官。那位警官四十上下,焦黄干瘦,人却和气。他办公桌上放着一架手提收音机,正在细细的播着京戏。警官知道我来寻人,便拿出一份表格来,要我填写,问我道:“你找的是你甚么人?”

  我迟疑了半晌,答道:“是我的弟弟。”

  “甚么名字?”

  “小弟——”我只好答道。

  “我是问他的本名。”

  “先生,”我解说道,“我这个弟弟有点毛病——我是说,他的脑筋不太好,像个两三岁的小孩子——”

  “嗐,”警官摇手止住我叹道,“我懂了,你是说你弟弟是个白痴?这又是件无头案了。上个月,在圆环附近,我们还抓走一个神经病的女人,她在圆环大街上,赤身露体,蹦蹦跳跳。我们问她姓甚么,她自己也说不来——到现在还关在台北精神疗养院,没有人去认领呢。”

  “先生,我那小弟弟,送来三分局了吗?”我探问道。

  “我们这里没有记录,就是送来了,我们也不会收留。这种案件,普通会送总局特别处理,分发到几个精神病院去。台北的病院满了,有时还会送到新竹、桃园去呢——”

  警官说着,却突然停下来,全神贯注的聆听起来,他桌上收音机正在报告台风消息:强烈台风爱美丽今晨零时已推进至北纬二四度,东经一二四度,以每小时十公里的风速向台湾北端进袭——

  “老弟,”警官严肃的对我说道,“爱美丽快登陆了。”

  他看见我还站着发怔,不肯离去,便安慰我道:“这样吧,你先回去。明天我们这里有消息再通知你。你最好到总局去查查,要是已经送进病院倒好了,你放心,那里反正有医生护士照料,出不了事的。”

  从三分局出来,我在街上茫然徘徊起来,一直步上了中山桥去。风把我的衬衫吹得鼓胀,可是背上的汗水不停的一条条直往下流。天上黑沉沉,桥下的台北市,却淹没在凄迷昏黄的灯海里。伫立在桥上,我又开始感到那一片无边无际的寂寞起来。

  二十九

  先生,你们这里有没送来一个光头赤足的男孩?先生,你们这里有一个神经不正常的少年么?十四、五岁,打着赤足的?先生,是昨天送来的,他没有姓、没有名字,他叫小弟——

  第二天一早,我便出去,满台北到处去寻找那个白痴仔了。我先到三分局、四分局,最后到总局,都没有问出下落,最后只好赶到台北精神疗养院去。疗养院里守门的护士不让我进入病房,只许我在铁栏杆外观望。他告诉我,青少年的病人一共只有两个,可是都是三个多月以前进院的。有一个走了出来,是个带着玳瑁边眼镜,一脸长满了青春痘十六、七岁的胖少年,他穿了一件绿布睡袍,伸出一双猪蹄似的肥膀子,像患了夜游症一般,往前摸索行走着。

  “不是这个吧?”男护士指了一指胖少年,悄声问道。

  “不是——先生——”我说道。“他是个白白瘦瘦的孩子,剃着个青亮的和尚头的。”

  中午,台北市已经罩入了暴风半径,风势一阵比一阵猛烈起来。仁爱路两旁高大的椰子树给风刮得枝叶披离,长条长条的大树叶,吹折了,坠落在马路上,萧萧瑟瑟的滚动着。杭州南路一根电线杆倒成了四十五度角,一束束的电线,松垮了下来,垂到地上,交通警察正在吹着哨子指挥车辆绕道而行。马路上的行人都给吹得摇摇晃晃。一个女人的一把塑料花雨伞,嗖地一下给刮到了半空中,像脱了线的风筝,载浮载沉的飘摇起来。一阵暴雨,重庆南路马上淹没了,黄浊浊的小川,在路上急湍的蛇行着。衡阳街成都路两旁骑楼上竖立的商店招牌,给风笞挞得惊惶失措,一齐在匡琅抖响。“大三元”吹落了,洋铁皮的招牌框在柏油路上翻滚,发出尖锐的声音。

  我坐公共汽车赶回西门町,银马车停业一天没有开门。我感到饥饿起来,可是西门町一带的小吃店大都关了门。我顶着风走到武昌街,希望能够在那里找到几家摊贩。有几个卖水果的正在收拾摊子,推着推车,提早回家。一阵狂风迎面卷来,几个摊贩同时都弯下身子,拚命顶住满载着香瓜、番石榴的推车。遥遥落在最后面的一个摊贩,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女人,一头的长发给风吹得乱飞,她穿着一条土红的布裙,裙子也吹了起来,露出她那双青白的小腿。她那架推车上,堆满了鲜红的西洋柿。女人整个人都往前倾斜,肩膀抵住推车,然而她那细弱的身躯,竟敌不过猛劲的风势,呼呼两下,给逼得一连往后踉跄。她脚下一松,一下坐跌到地上去,推车前后一颠簸,哗啦啦便震落了十几枚西洋柿,鲜红的滚得一地。我赶忙跑过去,抓住推车手柄,将车子稳住。女人从地上挣了起来。她看见一地的西洋柿,有几枚还浸在污水里,痛惜叹道:“嗳。”

  她捞起裙子,弯下身,去将地上那些红柿子一枚枚拾了起来,兜在裙子里。她把几枚没有跌伤的,用裙角揩了一揩,仍旧放回推车上,剩下五六枚,跌得裂开了,果汁淋淋漓漓流了出来。女人挑了一枚特别大的,递给我道:“我们吃掉吧——这些卖不出去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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