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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你这个老无耻!”杨教头笑骂道,“人家老子王尚德不是做大官是做甚么的?要你这个老泼皮去巴结?我问你:你算老几?人家理你?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真正是个不要脸的老梆子!”

  我们都笑了起来,老龟头搔了两下他头子上那块长了鱼鳞似的牛皮癣,塞住了口。

  “前几天我在电视上才看到王尚德的葬礼,”赵无常插嘴道,“嚄,好大的场面!送葬的人白簇簇的挤满了一街,灵车前的仪仗队骑着摩托车,乱神气!”

  我也在报上看到王尚德逝世的消息,登得老大,许多要人都去祭悼了。王尚德的遗像和行述,占了半版。王尚德穿着军礼服,非常威风。他的行述我没有仔细看,密密匝匝,一大串的官衔。

  “要不是他老子做大官,他杀了人还不偿命么?”老龟头余恨未消似的说道。

  “偿甚么命?他人都疯了,”杨教头答道,“法官判他‘心智丧失’。开庭那天我去了的,检察官问他为甚么杀人,他摇着双手大喊:‘他把我的心拿走了!他把我的心拿走了!’不是疯了是甚么?”

  “那一阵子,闹得满城风雨,我还记得,”赵无常划燃了火柴点上一支香烟,深深地的了一口,“报纸上的社会版天天登,龙子和阿凤两人的相片都上了报,有家报纸的标题还损得很:‘假凤虚凰,迷离扑朔。欲海情天,此恨绵绵。’开庭那天我也在,法院就在一女中的斜对面,挤得人山人海,招来好多女学生。王夔龙一出来,她们也跟者叫:‘龙子,龙子’——”

  “儿子们!”杨教头猛然将扇子一举,露出“好梦不惊”来,“散会吧,穿狗皮的来了!”

  远处有两个巡警,大摇大摆,向莲花池子这边跨了过来。他们打着铁钉的皮靴,在碎石径上,踏得喀轧喀轧发响。我们倏地都做了鸟兽散,一个个溜下了石阶,各分东西,寻找避难的地方去了,我们的师傅杨教头,领着原始人阿雄仔,极熟练、极镇定的,混入了扩音台前的人群里。于是,我们莲花池畔的那个王国,骤然间便消隐了起来。

  “阿青!”

  我走进黑林子里,跟一个人迎面撞了一个满怀,是小玉。

  十二

  “明天晚上八点正,在梅田,一分钟也不许晚!”

  我们坐在衡阳街大世纪的二楼,过道末端的一个鸳鸯座上,一个人吮着一杯冰柠檬水,小玉那双飞挑的桃花眼兴奋得炯炯发光。大世纪也是我们常到的联络站,比野人咖啡馆幽静多了。

  “梅田在哪里?”我问道。

  “驴蛋!”小玉搥了我一下,“梅田也没听过!就在中山北路国宾饭店过来两条巷子里。那里的台湾小菜,比青叶、梅子还要棒。明天晚上,他就请我们这几个人。”

  “台湾小菜有甚么稀奇?他是华侨,你为甚么不带他去上大酒馆?五福楼呀、聚宝盆呀。我们也沾沾光,去吃桌酒席?”

  “嗐,说你不生性!”小玉世故起来,“人家林样,离家这么多年,头一次回来,总想尝尝家乡味呀!大酒馆,你怕没有生意人请他?我喜欢梅田那个地方,乱有情调。烤花枝,凉拌九孔——美丽多多!”

  小玉告诉我:那个日本华侨叫林茂雄,有五十多岁了。本来是台北人,后来打仗,给日军征到中国大陆去,在东北长春军医院里,当了七八年的护理人员。后由他在东北娶了一个满州姑娘,生了一儿一女。战后他全家跟一个东北朋友一同到日本合伙经商,苦了好些年,最近才发迹起来。这次,他们在东京的那家成城药厂派他到台湾来设立经销部,他才有机会重返故乡。

  “我今天带着林样逛了一天的台北,两人逛得好开心!”小玉一脸容光焕发,“阿青,林样人很好呢,你看——”他指着他身上那件红黑条子开什米龙的新衬衫,“是他买给我的。”

  “你这个势利鬼!”我笑道,“你一看见日本来的华侨,眼睛都亮了,难道你真的又去拜个华侨干爹不成?”

  小玉冷笑道:“华侨干爹为甚么不能拜?我老爸本来就是华侨嘛——他现在就在日本。”

  “哦?”我诧异道,“那你为甚么不早告诉我?又说你老爸早死掉了,葬在你们杨梅乡下。那天我还明明听见你向老周讨钱,说是买香烛替你老爸上坟。你哄死人不赔命!”

  “告诉你?”小玉打鼻孔眼里哼了一下,“为甚么要告诉你?谁我也没告诉!”

  我们公园里的人,见了面,甚么都谈,可是大家都不提自己的身世,就是提起也隐瞒了一大半,因为大家都有一段不可告人的隐痛,说不出口的。

  “阿青,我问你,”小玉突然歪起脖子,一脸歹意的觑着我笑道,“你有老爸么?”

  “甚么话!”

  “你老爸姓甚么?”

  “姓李!姓甚么?”我有点恼怒起来,猛吸了两口柠檬水。

  “你老爸真的姓李?你真的知道你老爸是谁,呃?”小玉的嘴角挑起,笑得非常刁恶。

  “干你娘!”我忍不住一拳豁了过去。

  “呵,呵,”小玉却得意非凡的笑了起来,“你看,白问你一声,你就输不起了!”

  他俯下头去,默默的吮着他的柠檬水,半晌,他倏的头一昂,掉在额上的一绺长发一下甩回到头顶上,两颧鲜亮,一双桃花眼闪烁起来。

  ***

  “告诉你们?告诉你们我是一个无父的野种?我从来没见过我老爸,也不知道他是谁。我不姓王,那是我阿母的姓。我阿母告诉我,我阿爸是一个日本华侨,姓林,叫林正雄。他有个日本姓,中岛。我阿母叫他:‘那卡几麻’。我的身份证上,父亲那一栏填着‘殁’。人家问我:‘你老爸呢?’‘死啦。’‘老早死了。’我总装做满不在乎——”小玉耸耸肩,“可是我心里一直在想:那个马鹿野郎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在东京?在大阪?还是掉到太平洋里去了?那年他回台湾做生意,替资生堂推销化妆品。他去上酒家,在东云阁碰到我阿母——两人就那样姘上了。我阿母说,她上了那个马鹿野郎的大当!他回日本,说定一个月就要接我阿母去,我阿母已经怀了我了。哪晓得连他东京的地址都是假的,一封封信都退了回来。我从小就对我阿母说:‘阿母,莫着急,我去替你把“那卡几麻”找回来。’从前我一天到晚跑那些观光旅馆:国宾、第一、六福客栈,统统跑过了,你猜我去干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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