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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郭公公,你记得么?我十五岁那年在公园里出道,头一次跟别人睡觉,就染上了一身的毒,还是你带我到市立医院去打盘尼西林的。我对他说:我一身的毒,一身的肮脏,你要来做甚么?他说:你一身的肮脏我替你舔干净,一身的毒我用眼泪替你洗掉。他说的是不是疯话?我说:这世不行了,等我来世投胎,投到好好的一家人家,再来报答你吧。郭公公,我又要溜掉了,飞走了,开始逃亡了!’

  “阿凤失踪了两个多月,龙子找遍了全台北,找得红了眼、发了狂。在一个深夜里,那还是一个除夕夜,龙子终于在公园的莲花池畔又找到了阿凤。阿凤靠在石栏杆上,大寒夜穿着一件单衣,抖瑟瑟的,正在跟一个又肥又丑、满口酒臭的老头子,在讲价钱。那个酒鬼老头出他五十块,他立刻就要跟了去。龙子追上前拚命拦阻,央求他跟他回家,阿凤却一直摇头,望着龙子满脸无奈。龙子一把揪住他的手说:‘那么你把我的心还给我!’阿凤指着他的胸口:‘在这里,拿去吧。’龙子一柄匕首正正的便刺进了阿凤的胸膛。阿凤倒卧在台阶的正中央,滚烫的鲜血喷得一地——”

  郭老的声音戛然中断,眼帘渐渐垂下,他那张龟裂般的皱脸,好像蒙上了一层蛛网似的。

  “后来呢?”沉默了半晌,我嗫嚅问道。

  “后来么——”郭老那苍哑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龙子坐在血泊里,搂住阿凤,疯掉了。”

  ***

  我在郭老家里居留了三天,听郭老把公园里的沧桑史原原本本的叙述了一遍。他教授我公园里许多的规矩,甚么人可以亲近,甚么人应该远离,甚么时候风声紧,应当躲避。郭老的“青春艺苑”请了一位照相师傅,普通客人,便由照相师傅在楼下照。但我的相,郭老却亲自在楼上替我拍,自己拿到暗房去冲洗。拍了十几张,他才选中一张半身像,编进了他那本“青春鸟集”里。我的编号是八十七号,郭老说,我就是一只小苍鹰。临离开,郭老又找出了一套旧衣裳来给我换上,那套衣裳是铁牛留下来的,他跟我的身材差不多。郭老塞了一百块钱到我口袋里,双手按着我的肩膀,定定的注视着我,沉重的叮嘱道:“去吧,阿青,你也要开始飞了。这是你们血里头带来的,你们这群在这个岛上生长的野娃娃,你们的血里头就带着这股野劲儿,就好像这个岛上的台风地震一般。你们是一群失去了窝巢的青春鸟,如同一群越洋过海的海燕,只有拚命往前飞,最后飞到哪里,你们自己也不知道——”

  十一

  “他终于又回来了。”

  郭老跟我两人步向莲花池的时候,自言自语说道。

  “你说谁,郭公公?”我侧过头去问他。

  “你昨天晚上遇见的那个人。”

  “你认识他么?”我诧异道。

  郭老点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他又会回到这个地方来的。”

  我们走近台阶,郭老却停了下来,指向聚在台阶上那一伙人,对我说:“上去吧,你去听去,他们正在谈论他,已经闹了一夜了。”

  台阶上众星拱月一般,一大伙人围绕着我们师傅杨教头正在那里指手划脚,大家似乎都非常兴奋激动。老龟头、赵无常,还有三水街的一帮小么儿也在竖着耳朵听。原始人阿雄仔昂头挺胸,立在杨教头身后,双手扠着腰,庞然大物,如同一个耀武扬威的镳师一般。

  “小兔崽子,快给我过来!”杨教头一看见我,便嗖的一下手上两尺长的扇子指向我,一迭声嚷道:“让师傅瞧瞧,身上少了块肉,扎了几个洞没有。”

  我走上台阶,杨教头一把将我揪过去,身前身后摸了几下,笑道:“算你命大,还活着回来。你知道昨晚你跟谁睡觉了?”

  “他叫王夔龙,刚从美国回来的。”

  “肉头!”杨教头一巴掌掀到我背上,“王夔龙是谁你也不知道?”

  “他知道个屁,”赵无常嘴巴一撇,“他那时只怕还穿着开裆裤哩!”

  赵无常一张鬼脸瘦得剩下三个指头宽,身子像根竹篙,裹着一件黑色套头衫,晃荡晃荡,颈脖扯得长长的。我们这一伙里,赵无常的资格最老,他喜欢向我们倚老卖老,夸耀他从前在公园里的风光。

  “乖乖,”赵无常的声音又破又哑,呱呱聒噪,好像老鸦,朝我张开一口焦黑的烟屎牙,“你昨晚下了水晶宫去陪‘龙子’去啦!”

  “龙子和阿凤”的故事,在公园的沧桑史里,流传最广最深,一年复一年、一代又一代的传下来,已经变成了我们王国里的一则神话。经过大家的渲染,龙子和阿凤都给说成了三头六臂的传奇人物。我怎么也想象不到,昨天晚上跟我躺在一块儿,伸张着一双钉耙似的手臂的那个人,就是我们传说中的那个又高又帅、经常穿着天青色衬衫跟公园里野孩子狂恋的龙子。

  “昨晚我就疑心了,”杨教头兴奋的搧着扇子,“可是他整个人好像刚从火炉里爬出来似的,烤得焦烂,哪里还认得出来?倒是他在台阶上,走来走去那副火烧心的急相,还是跟从前一模一样。有人说,这些年他一直关在疯人院里,又有人说,他老早出国躲了起来。谁料得到?十年后,深更半夜,他猛地又钻了出来!”

  ***

  “就是说啊,”赵无常又开始怀旧起来,“我顶记得他从前找寻阿凤那股疯劲了。我不该开了一句玩笑:‘阿凤跟盛公回家了!’他揪贼似的把我揪进了车子里,逼着我带他到盛公家,半夜去敲人家的门。盛公以为流氓捣乱,把警察都叫了来。后来我问阿凤:‘你怎么这样冷心冷面?’阿凤扯开衣服,露出一身的刺青,指着胸口上那条张牙舞爪的独角龙,说道:‘我冷甚么?我把他刺到身上了还冷甚么?你哪里知道?总有一天,我让他抓得粉身碎骨,才了了这场冤债!’我们那时只当他说癫话,谁知日后果然应验了。”

  “那个姓王的,神气甚么?真以为他是大官儿子了?一双眼睛长在额头上,”老龟头突然气忿的插嘴道,他在嚼槟榔,一张口一嘴血红,“有一晚,他独自坐在台阶上,大概在等他那个小贱人,我看见他孤零零,好心过去跟他搭讪,只问了一句:‘王先生,听说你父亲是做大官的呀。’他立起身便走,理也不理,老子身上长了痲疯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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