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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 for Two(10)


  亲爱的孩子们,虽然我们刚旅行回来,我和你们胖爹爹两人又将再次远行了。这次我们的去处不在这个地球上,这个地球我们早已跑遍,再也没有甚么地方可以去。大爹爹、胖爹爹要暂时向你们告别,我们两人将要远行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了。这是我们两人去上海之前已经计划好了的,回来后立刻启程。因为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等待。我必须趁着我的身体还能撑得住的时候,带着东尼一块儿离开这里。

  亲爱的孩子们,你们今天来送行,大爹爹和胖爹爹对你们有一个要求:你们绝对不许伤心,千万记住,一滴眼泪也不可以流。大爹爹和胖爹爹准备一同跳着踢跶舞一直跳上天堂去。你们一哭,我们心里难过,一打岔恐怕就上不了天堂了。相反的,你们来送行应为我们高兴才对!你们瞧,我跟我亲爱的东尼同一天来到人间,在这个“欢乐世界”里共度过四十五个寒暑,今天我们两人竟能结伴一同离去,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啊!

  三个月前,医生检查出来,我也“有了”,而且T细胞已经降到一百,医生预测顶多三个月至半年内便会发病。我没有预先告诉你们,就是要免去你们无谓的惊慌和担忧。这几年来,身边的朋友们一个个一群群被这场瘟疫吞噬掉,就好像一个巨大无比的恶魔突如其来从天降临到我们这个“欢乐世界”,我们像一群惊恐的羔羊,措手不及四面盲目奔逃,但最后还是一个个、一群群被那个巨魔追赶上吸进血盆大口里。其实我心里早已做好准备,这一天终将来临。我唯一放不下心的是,万一我先走了,谁来替你们胖爹爹洗澡哩!

  你们都知道你们胖爹爹是有洁癖的,天天要洗澡,而且洗完澡,还要我替他抹上一身香喷喷的爽身粉。有一点,你们不知道吧?其实你们胖爹爹是个很害羞的人,除了我,他是绝对不容许别人看到他那张美丽的胖屁屁的。我亲爱的东尼斩钉截铁的对我说:

  “不行!你不能把我一个人抛弃在这里,要走我们一齐走!”

  孩子们,我们不能等,我们不能等着那个巨魔来把我们吞噬掉。我和你们胖爹爹要先开溜了。就好像四十五年前那个夏夜一样,那个晚上,我和我亲爱的东尼两人从帐篷里溜出去,我牵着他那软软胖胖的手,两人蹦着跳着穿过那一大片野杉林,奔向湖边。我记得那晚有月光——你们胖爹爹却说只有星星,不管怎样,那一片湖水都照得闪闪发亮。那才是我和东尼两人的Fairyland哩!

  孩子们,这次我们又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我相信那一定是个“欢乐天国”。孩子们,我们“欢乐族”升天后,在天国里不都变成“欢乐魂”了吗?那儿一定有许多先我们而去的老朋友,在那儿等待我们。说不定在“欢乐天国”里,我和东尼把我们的Tea for Two重新开张起来,等着你们来大家一同喝酒、唱歌、跳舞。

  亲爱的仔仔,你一直是大爹爹、胖爹爹的心肝宝贝。你知道胖爹爹有多么疼惜你,他看见你受苦心都碎了。仔仔,别害怕,我们走了,有珍珠和百合两位天使照顾你的。我们在那边等你,我相信你的好朋友米开兰基诺一定也在那边等候你,别忘了,你是他最心爱的Cho~Cho Son哩!

  亲爱的小费,金诺也一定在那边等着你,恐怕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欢乐天国”我猜一定也有健身房的,说不定比这里的还要讲究,你和金诺两人又可以天天去练肌肉了。

  罗,我们还能对你说甚么呢?我们最亲爱的安弟早已上了天国了。我们会告诉他,这几年你藏身在爱荷华的玉米田里幸运的躲过了这场浩劫,现在你安然无恙,要他放心。

  最亲爱的珍珠与百合,你们两人的忠心耿耿,常常教大爹爹胖爹爹感动!这段艰难的日子如果没有你们全心全力的支持,我和你们胖爹爹绝没法存活下来。今晚的送别会请你们两人主持,珍珠知道我们珍藏的香槟酒在甚么地方,都拿出来让大家享用吧。我特别叫“一番馆”送了各式各样的寿司、天妇罗,还有其他点心来。晚上你们守夜,一定会肚子饿,尽情吃、尽情喝吧。我和东尼都要你们开开心心的把我们送走。

  再会了,孩子们,我和我最亲爱的终身伴侣东尼我们两人要踢踢跶跶一同跳上“欢乐天国”去。

  大伟与东尼

  一九八六年二月十二日

  ***

  珍珠念这封长信时声音一直控制得很好,念到最后两行才开始有点颤抖。我们都凝神屏息的聆听着,听完后,大家一阵肃静,端坐着不敢有所举动。

  “先让我上楼去看看他们,”珍珠悄声说道。

  珍珠到楼上不多时,走下来向我们庄重宣布道:

  “大爹爹和胖爹爹已经走了,你们上去吧。”

  我们几个人由珍珠领头排队走上了楼梯,珍珠打开大伟和东尼的卧房,我们鱼贯而入轻手轻脚走了进去。房中没有开灯,围着床却点满一圈白色的高蜡烛,房中墙下那扇扇镜子,互相辉映,好像整间房都浮动着闪烁摇曳的烛火似的。我们走近那张帝王型的红木床,看见大伟和东尼互相拥抱着睡在床上,两人都穿上了一式大红的绸睡衣,睡衣是新的,在烛光下发着红滟灔的光泽。东尼圆滚滚的身躯依偎在大伟怀里,他身后果然塞满了大大小小金线面绣满了花花叶叶的枕垫。两人大概睡得嫌热,把一张金面的鸭绒被也踢开了。东尼的头枕在大伟胸上,他歪着嘴,好像在酣睡似的,口涎流了出来,把大伟胸前沁湿了一大块。大伟伸着一只长臂把东尼紧紧搂住。珍珠从浴室里拿了一块面巾一把梳子出来,她用面巾把东尼嘴边的流涎及大伟额上的汗水揩拭干净,然后她替大伟和东尼把睡得凌乱的头发梳理好,梳成他们原来的样子。珍珠向百合示意了一下,两人一人掀起一角将那金色大被轻轻盖到大伟和东尼的身上,只露出一对白发灿然的头颅,并排睡在一起。

  我们回转楼下,进到客厅里,那张大理石的餐桌上早已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日本点心,有七、八种寿司。不知怎的,看到这满桌的寿司,突然间我感到一阵腹中空空强烈的饥饿,抓起几团寿司,便狼吞虎咽起来。我发觉仔仔和小费也一样,好像急不待等的在啃嚼那些天妇罗和海鲜串烧。我们一边吃,一边不停的追忆,抢着讲大伟、东尼的趣事、糗事。很久没有调皮的仔仔突然站起来脱去了大衣,翘起屁股摹仿东尼在Fairyland脚不沾地的走来走去,指手划脚的喊道:

  “珍珠——百合——”

  仔仔大概忘了他那张脸因瘤肿而变了形,学起东尼来,愈更丑怪滑稽。珍珠和百合两人刚刚端着香槟进来,看见仔仔学东尼学得维妙维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百合双手各持着一瓶香槟,珍珠手上捧着一只水晶盘,上面摆着五只酒杯,都是从前Fairyland那种郁金香型的高脚香槟杯。珍珠小心翼翼的把五只酒杯都斟满了香槟酒。我们各拿一杯,同时举起杯子向大伟、东尼我们的大爹爹、胖爹爹送行说再见。突然间,几乎同时我们一齐唱起《Tea for Two》来。愈唱我们的声音愈高昂,我看到珍珠的眼睛泪水开始涌现,百合的眼睛也在闪着泪光,仔仔烂掉的眼眶泪水已经盈到边缘,小费那双呆滞的圆眼一直在眨巴,我感到自己的眼眶也是热辣辣的,可是我们一边唱一边却拚命强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生怕一掉泪,正在踢踢跶跶跳往“欢乐天国”的大伟和东尼会被我们拖累,跳不上去了。

  ——原载2003年3月1~19日联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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