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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袁紫卿袭祖芬南中三绝 金阿宝助夫恶湖上一舟(1)


  上回说到袁紫卿女史,从南京回到苏州。他本嫁在苏州师古桥王谢旧家,结这潘杨世戚。丈夫文名藉藉,弁冕一时,自从娶了紫卿,却也鸿桉相庄,添得画眉韵事。紫卿是工诗善画,书法又逼近茂漪,—只是惜墨如金,不肯轻易下笔。他奁箧中藏有袁简斋《湖楼请业图》,及袁兰邮《秦淮修禊图》。那《请业图》是题咏殆偏,素称名贵。这《修楔图》下写得秦淮风景,河房两岸,画槛珠帘,火龙蜿蜒,灯船毕集。

  虽比不得《板桥杂记》中的繁盛,然管弦丝竹,达旦往还,所谓星舞银城,云连金阙,恐王右军的《兰亭》一会,也自觉有点寒俭。图中诸姬小影,若秋影、小卿、艳雪、绮琴、小燕、月上,都是上厅行首,南曲名姝,碧串红牙,自成风气。兰村金尊檀板,消受情场,便画了这图留作纪念。紫卿梦余妆罢,同丈夫比肩展览,觉得一缣一素,都是祖芬,挹露研朱,搓云堆粉。紫卿侔色揣称,尤别有一种逸趣。至于凭栏觅句,翦烛联吟,一往情深,自然隽妙。独记他嫁后三日的《对镜吟》道:

  晓起窗前整鬓鬟,画眉深浅入时难。
  镜中似我疑非我,几度徘徊不忍看。

  有人说是紫卿描摹嫁后情形,比那末嫁以前,容貌似有区别。其实紫卿这诗着眼只在一个“难”字,惟其商量深践,所以着个“似”字,着个“非”字,后来愈画愈难,便听其自然,不忍再看了,那里关系嫁与不嫁?只是及笄静女,迨吉于归,欣喜同羞涩的心怀,最难得曲曲传出。偏那缪莲仙《闺中十二曲》中有几阕道:

  于归渐近情如掬,妆奁瞥见萦心曲。先意代郎看,般般惬意难。
  心酸深有为,怨及怀中妹,添索嫁衣裳,含羞低问娘。
  (《菩萨蛮》)

  宝马香车侬嫁,且喜还羞又怕。鹘突此时心,不分明。
  不识今宵缘故,毕竟怎生发付?吃紧在心窝,婿如何?
  (《昭君怨》)

  烛影花光耀翠屏,锦帏深处可怜生。桃花着雨不胜情。
  偷觑已成心叩叩,含羞未便嘱轻轻。牙龈时度一声莺。
  (《浣溪沙》)

  宽绰因房喜,生疏为路愁。人来瞥见一含羞,佯整玉搔头。
  有意防油枕,无聊认帐钩。生憎婢于展衾绸,罗帕小姑偷。
  (《巫山一段云》)

  晓妆特艳,夜饭台前生怕劝。佯换衣裳,偷隔罗帏饱看郎。
  夜深羞睡,斜脱凤鞋灯影背。枕上柔声,索唤情哥未肯应。
  (《减字木兰花》)

  嘱婿防金钥,呼鬟整玉珈。箱囊收拾上香车,归去迎门,笑语闹窗纱。
  壁上惊新垒,帘前认旧花。晚来闲坐话郎家,羞向娘前,低唤一声他。
  (《风蝶令》)

  这几阕曲子,真觉得绘花有影,绘水有声,比紫卿三日新娘,写得穷形尽相。紫卿的诗笔,是隽上一路,不作闺阁儿女子语。便论书法,也只是澹而弥远,清而不华,对那堆脂垛粉的艳妆,一望即分得出雅俗。书法熔王冶赵,如那太原公子,裼裘而来。每遇绘一幅画,便题上一两首诗,不论随意抒怀,临时着手,总较苦思力索的,超过几倍。

  大众说紫卿,是兼擅南中三绝。因为乾嘉以后的画家,不能够自出机杼,只知道按稿摹临,有些画花卉的,连向背浅深,还分不清楚;画山水的,连浓淡远近,都辨不仔细,单靠着一本画谱,东拚一块,西嵌一角,也要索偌大的润笔。看他题上几句,大半抄袭旧作,间或还写几个别字。书法尤不必说了,不是头巾气,便是江湖气,下款连姓夹名,别号籍贯,一串倒有十余字,俗不可耐,劣不可医。能够三绝兼长的,实在如凤毛麟角。紫卿是可惜所作不多,曾见其一帧便面,画的着色牡丹一枝,旁有一绝道:

  难得园开第一花,玲珑春日斗繁华。
  爱他富贵名传好,清影枝枝上碧纱。

  这种作品,便苏州亦不多。紫卿在苏州住得了几载,听得太湖一带萑苻不靖,很有迁地为良的意思。况且苏州的山塘同虎丘,也有点久而生厌,书画家都聚集上海,什么游艺会、展览会,大可一饱眼福。紫卿从此脱离苏州,自署为淞堧双燕。

  不道苏州有几股农民起义,因为北方消息不好,他们也乘势活跃,案如山积,为首的是范高头弟子金昆秀,昆秀还仗着妻子阿宝。夫妇俩往来湖面,万夫莫当,所以人们将二人并称为昆秀阿宝。从前范高头被官兵捕获的时候,昆秀也被捕入狱,并都被判为死刑。在行刑那天,阿宝纠集了几十个乔妆改扮,分布法场,将护场的营兵打得四分五裂,夺了刽子的刀,割断昆秀绑索,杀开一条大路。他们负着昆秀,大踏步飞奔出郭,阿宝持剑断后,迎敌这班营兵。从此窜入太湖,专以包揽盐船,截劫官绅为生活。

  这昆秀本是浙人,阿宝却是淮人。看他丰致嫣然,雅善修饰,并不像有十分膂力,谁知他精于柔术,纵横驰骤,所向披靡。便是他所使的两剑,浑脱浏亮舞起来,真觉寒光一缕,直沁心脾。弓鞋上裹着红绫,鞋尖还有铁片,稍与龃龉,触人立仆。昆秀爱他殊色,服他绝技,多少赳赳恒恒的部下,一齐拜倒石榴裙下。

  阿宝每发号令,莺声呖呖,使人感奋。各部下勾结私贩,往来苏浙,靠着阿宝替他保护。阿宝头裹方巾,足穿革履,身披红呢罗汉衣,手执长矛,在船头上左顾右盼,—旁若无人。苏州的缉私飞划营,械利船坚,鳞次栉比,听到“昆秀阿宝”四字,早已侧目而视,掩耳而走,不敢出来干涉。有时狭路相遇,亦只退避三舍,让他挂帆远去。真弄到没有转旋余地。阿宝还点头话旧问一句“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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