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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父母执意要送他们到乡上,母亲拉着他的手说:“崽啊,你难得回来,爸妈送你一次是一次。以前你们总是车来车往的,我们想送你都没法送。你读书那会儿去县城学堂,哪次不是你爸挑着米和被窝送的你!”

  汪大明喉头哽着一点什么,眼里有些涩涩的。

  伯父本来要叫大伟来担东西的,谁知寻遍了村头村尾也不见人,知道他肯定又是外出赌钱了。伯父一边骂着,一边争着挑东西,但还是被汪大明的一个远房表弟抢了去。一路上表弟总问大明哥今年怎么不派车了,还说以后要去省城给汪大明开车。汪大明正要找个理由搪塞,恰巧手机响了,原来山区通讯信号太差,到了山坡上才能接到信息。汪大明边走边看,手机上是千遍一律的贺年信息,不少祝辞甚至完全雷同,一看就知道是网上下载的能同时给所有熟人发送的那种。发送者又多自恃熟络,连名字也不留一个,害得汪大明左猜猜右猜猜,后来索性不再猜,一一删除。删到最后一条时,汪大明愣了一下:

  情深缘浅积肠怨
  却是甘心
  为君销红颜。

  是小奕!汪大明又惊又喜,马上回复过去,按键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很快,小奕又回了过来,告诉他自己一个人在沈阳陪父母过年,感觉很孤独。“寒潭鹤影,冷雨敲窗”这几个字很令汪大明心跳了一下,他试探着发了一条消息,“相约云麓下,并肩共沐月?两份孤独的叠加也许就不再是孤独。”

  漫长的几分钟后,手机终于响了,汪大明迫不及待地要看,却被姚冰拍了一下:“还不上车!”汪大明吓了一跳,急急收好手机,生怕姚冰来查。上了车坐下,他这才注意到自己一路上只顾着收发消息,竟没有同送他的父母说一句话。他冲窗外挥挥手,发现母亲正回过头去抹眼泪。

  车开往县城的路上,汪大明几次想拿出手机来看,却又不敢。感觉小小的手机别在腰里沉甸甸地像是手雷,他只好借哄儿子玩钥匙串来分散注意力。车子走走停停,人上来一拨又一拨,直挤得他们的脚都没地方挪了,车主还向下面的人吆喝:“上来上来,捞空的!”

  好不容易挨到火车站,来不及找偷看短信的机会,立马花40元从所谓的“贵宾候车室”无票进站。至此,他们才第一次对13亿人口这个数字有了具体的感受,只见站台内外人山人海到处都是装束不同、神色各异的人,蚂蚁似的等待着那种叫做火车的工具来将他们分割、罐装、运走。第一次见这场合的姚冰不自觉地害怕起来,问了一个让汪大明哭笑不得的问题:“这么多人那火车得好长好长吧,否则哪来那么多座位和卧铺?”

  直到姚冰眼见了一辆闷罐子车里沙丁鱼罐头一般密密麻麻地挤满了那种被叫做“民工”的鱼条,她才惊悸地明白比她多得多的人压根儿就没指望过什么座位和卧铺,而站台上更多的人争先恐后地呼叫着力图使自己能成为那罐头中一尾幸福的鱼条。那一刻,姚冰有些呆住了,这个在大都市连公交车都极少坐的厅长千金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惶惑与茫然。

  又一辆列车来了,他们一下子被裹挟进去。汪大明交给姚冰一个包,自己提两个大包,肩上扛着儿子,呼叫着往前冲,至于怎么在列车员的斥骂声中攀上那趟车的连他自己也稀里糊涂了,等他明白过来时,儿子在他的肩上哇哇大哭,再回头一看,姚冰在车下的一大堆人中放肆跺脚。汪大明进退之间无所适从,长呢子风衣被一个老农嘴上叼着的烟头毫不客气地烧出一个洞来,他也顾不上去管。列车在这个小站只停五分钟,再犹豫就来不及了,车上几个急着下车的旅客裹足难前,恨不很用头去撞破窗户玻璃。乱糟糟的车厢里,只有播音员甜美的声音从容镇定:“旅客朋友们,下面向大家介绍丰盛精美的午餐,有酱醋排骨、红烧肚片……”

  汪大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回到地面上,他刚一下车,凶悍的列车员就将一个死死抓着车门把手的妇人推了下去,那妇人声嘶力竭地哭喊:“我的箱子!我的箱子!”一个乘警从已经开动的车上丢下一个箱子来,车上的一个人立马跳了起来:“那是我的啊!”车上车下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全然没有了刚才拼杀的紧张和愤懑,开始有心情欣赏别人的悲欢了。

  一番半途而废的战斗之后,两人竟有了一种生离死别后重逢的欣喜。一向娇贵的姚冰眼中噙着泪水,甚至要抢过汪大明手头的重包自己来提,汪大明有些许感动,伸手拥抱了她一下。正在这时,一个男人突然撞他一下。汪大明回头去看,立时围上来两个口红涂抹得极为夸张的女子,问他们要不要住旅店。

  汪大明伸手去摸腰上的手机,这才惊觉已不翼而飞。他愣了一下,猜想是不是挤火车时掉的,再一想才陡然明白与刚才的那一撞有关。他赶忙去寻刚才那个男子,然而早已不见了踪影。他又过去找到两个拉客的女子,质问她们是不是一伙的,两个女子嘻嘻地笑,说:“你一个大活人还管不了一个手机,问我们干吗?”

  汪大明又气又急,叫姚冰看住凯凯和包,自己奔车站派出所而去。好不容易找到派出所那个破破烂烂的房子,几个警察正围着火炉一边烤火一边说笑。墙角坐着一个赤裸臂膀的小男孩,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乱发蓬松,面目漆黑,眼眶里白眼珠远多于黑眼珠。汪大明推门进去时,正好看着一个红鼻子警察递了一根玉米棒过去。小男孩迟迟疑疑地伸手去接,红鼻子拿玉米棒的左手一缩,右手“啪”地一个巴掌甩了过去,小男孩的脸上立马显出五条指印,小男孩识趣地缩了回去,一声不吭。红鼻子骂道:“你这小杂种还偷不偷了?”见汪大明进来,红鼻子在同伴的哄笑声中志得意满、粗声大气地问汪大明:“什么事啊?”

  汪大明抑止住心头的厌恶,简略地说了被盗的经过。红鼻子爱理不理地叫一个实习警察过来:“小李子,你来登记一下。”叫“小李子”的态度好一点,但要查看他的身份证和工作证,然后递过来一沓材料纸,让他自己到一旁去写事情经过,所掉手机的型号等。汪大明心里有点急躁,但也毫无办法,只好一一照办。这时他听“小李子”悄悄地对红鼻子嘀咕:“省里的,还是个副处长”,红鼻子哼了一声,说:“省里的怎么了,副处长怎么了?”但随后再对汪大明说话时,口气却明显缓和了许多。

  十几分钟后,汪大明的材料写好了,红鼻子让他蘸了墨水按手印。汪大明感觉怪怪的,倒好像自己成了嫌疑人似的。按过手印,红鼻子一边慢慢地翻看,一边与身后一个叫“老麻子”的谈论头晚喝酒打麻将的事儿。

  汪大明耐着性子等红鼻子过目,无聊时随便看看墙上“有困难找警察”标语下的警务人员照片和介绍。没想到所长的照片像极了自己的高中同学严龙生,再看名字,居然正是。汪大明心里有了底,也不等红鼻子看完,就操起桌上的电话问:“严龙生的电话多少?”

  红鼻子抬头看了看他,有些吃惊。身后的“小李子”报了号码,电话一打就通了,汪大明开口就骂:“严龙生你他妈怎么做的所长?老子在你的地盘上被人家给抢了!”

  电话那头的严龙生莫名其妙,一时半会没搞清他的来路,等听出是汪大明时,甩下电话两分钟之内就赶了过来。在这区区两分钟之间,红鼻子和“老麻子”材料也不再看,已经摩拳擦掌要去抓人了。严龙生一进门就“咚”地给了汪大明一拳:“你他妈这些年也不给老子一个音信,当了省官就把弟兄们给忘了不成?”

  两人正亲亲热热地叙旧,差点忘了姚冰和儿子在站台上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汪大明便引老同学来见“嫂夫人”,却远远地看到红鼻子和“老麻子”正在威风八面地摔几个擦皮鞋妇女的竹椅子,一个卖槟榔的长发男子被红鼻子抓住,抵在柱子上喝问:“给老子老实交代,谁他妈做到省里汪处长头上来了?”

  那男子吓得瑟瑟发抖,结结巴巴地说:“报、报告长官,我、我、我真没有看到。”

  汪大明一看,先前拉客的两个妇人早不知去向,便要严龙生叫住两个手下。提着警棍铁铐的红鼻子骂骂咧咧地过来,讨好似的对汪大明说:“他妈的,这些人都不老实,不教训教训还真不行。”

  严龙生也说:“其实这些人都知道是谁做的,只是怕被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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