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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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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汪大明牛反刍一般细细咀嚼、回味岳父言谈中的弦外之音,同时心想:官场语言真他妈的是个玄妙之物,置身其中的人如果不明白它的独特表述方式和指代意义还真混不下去。他一中学老师先前做文学讲座时每每书生意气、慷慨陈辞,然而等到调入政府办做秘书,同人谈话就开始隔山隔水起来,待到终于熬成电力局的副局长,简直满口都不是人话了。汪大明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大学刚毕业那年,其时已是“副科级秘书”的那位老师来省里学习,觥筹交错之际,老师不无得意地说每当写了一篇讲话稿被领导表扬时,“心里那感觉不晓得有几多舒服啊!”说那话时,老师眉飞色舞、一副深深陶醉的表情。汪大明立马就在心里瞧不起他了,并联想到列夫·托尔斯泰对谄媚官员的嘲讽,“那种幸福的神情,只有一只刚刚被主人抚摸过的狗才会有。” 汪大明悲哀地意识到,区区数年,自己也已经由一个信奉真理、坚持正义的热血青年堕落为善于揣摩官场语言、醉心升官发财之术的小小官僚了。耿达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官员最大的弊病在于毫无政治理想可言,若说有的话,也只是升官发财的理想。卫生局局长从来不会想到如何建立完善的医疗保健体系,只一心想着帮医院介绍各种器材、药品;体育局局长不会去农村看看成千上万的农民根本没有任何运动设施,只醉心搞“奥运工程”、“冠军计划”之类的“政绩”;民政局局长也不会提出任何帮贫扶困的长远或者短期计划,只想着增加福利彩票的发行;教育局局长甚至可以是一个对教育完全不感兴趣也完全不在行的人,看重的只是教师进城指标的掌握和各种教辅读物的发行……对这些官员而言,无论哪个岗位,都只是获取特权的所在,甚至完全没有必要区分做这个局的局长和做那个委的主任、做这个县的县长和做那个区的区长有什么工作性质上的区别。也正因此,一个人可以昨天做工商局局长,今天做税务局局长,明天做法院院长,后天又成了市委秘书长。 “妈让你小心那个董明,前几任处长都被他告过阴状。这种人爸最不喜欢,只经常在大会小会上表扬他,但就是不予提拔,让他在那个副处长位子上一呆就是七八年。”进了卧室,姚冰这才将母亲的忠告说出来。 “当初你爸就该让他靠边站,连副职都不给就彻底断了他的想法。”一提到董明,汪大明心中有气,心想有了他的“工作日志”和积极汇报,自己今后出去“活动”肯定少了很多方便。 “你这就错了,要知道这正是老爸当领导的高明之处,”姚冰不无得意地说,“对于官场中人来说,最惨的不是一下子就打趴他,而是让他时刻看到晋升的希望,好像光明就在眼前,但只有操盘者知道,这光明其实永远都不会予以兑现。而当事人却如那头额前挂着胡萝卜的驴子,还欢快地为你卖命哩。相反,如果你一下子将他废了,他转而就将攻击他人的心术全部运用到你身上来,岂不多出一事?” 汪大明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现在陆厅长用以对付自己的是不是也是这种“磨驴策略”呢?再回想起陆厅长“让年轻人多挑些重担”的谈话,汪大明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测。好险!幸亏自己还有招数,否则保不准就成了下一个董明。 宣传工作会议如期召开了。董明上窜下跳地忙得欢快,甚至连腾桌挪椅的事也抢着干。汪大明心想:这老董嘴巴虽讨厌,做事还是挺实在的。谁知,小贺偷空悄悄地告诉他:老董他这是心虚,堵咱们的嘴巴来着。 汪大明一时没反应过来,追问小贺:“他没啥要堵咱们的嘴啊!” 小贺“嘿嘿”地笑,好半天才问:“你知道这次会议的预算是多少吗?” 汪大明的确还不曾关心过预算款项,但瞧小贺的表情,心里便明白了其中的猫腻。 “你什么时候见过老董有现在这么热心?他年纪一大把了,还有什么高血脂、糖尿病、关节炎,但每碰上大型会议、活动,他总将我和小万支派去做些整理材料、落实名单的轻巧活,自己倒屁颠屁颠地去忙会务安排,什么商谈食宿啦,购买奖品、纪念品啦,准备饮料啦,搭建舞台啦。每到这段时间,他对我们都亲切得不行,也破天荒舍得给我们开烟了。”小贺一边数落着董明,一边留心着汪大明的脸色变化。 汪大明轻轻一笑,并不借机损毁董明,也不帮他辩解什么。他偷个空跑到隔壁会务组去找小万要了一份会务预算。见各项开支合计也才8万余元,除去基本开支,所能“操作”的空间其实并不很大,内心就开始抑止不住地厌恶小贺了,心想他哪里是出于什么义愤,多半是没有分得什么好处的缘故。这种人常常为一点蝇头小利就四处宣扬别人的劣迹,生怕全地球人中还有一两个不知道似的。不知内情的人被他一鼓动,兴许还真以为人家贪污占用了多大的好处。前几任处长之所以呆不下去,除了老董想争位子从中使绊外,多半还有小贺在其中撺掇。汪大明暗暗决定,将来自己做了处长一定首先将他排挤出宣教处。 没想到,老董的积极性并没能维持多久,会议还没开到一半,他的脸就黑了下来,主持会议也变得有气无力。汪大明正感到奇怪,忽然隐隐约约听到身后某市文化局的宣教科长在议论:“怪事!宣教工作的通知怎么由党组秘书宣读?” 汪大明这才注意到主席台上宣读全省文化系统“五评五比”通知的竟是党组秘书于维先。再联想这次会议几个领导的讲话稿也出自他的手,汪大明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那天在徐副厅长办公室碰上他时于维先脸上会有那种很不自然的笑。 他的猜测很快得到证实。会议进入尾声时,于维先不仅加入到处理会议善后事宜中来,还开始对小贺和汪大明指手画脚起来。董明气得梗着脖子,最后干脆甩手回了家。汪大明不动声色,仍然有说有笑地收拾着东西,一副全然不关心的样子。小贺几次要同他嘀咕什么,也被他假装不经意地将话题岔开。到后来,小贺干脆撇下他,一心一意去于维先面前忙碌开来,甚至背着汪大明对于维先“于处长”“于处长”地叫得肉麻。而于维先很快坦然接受了小贺的恭维与逢迎,言语中越发多了些神闲气定,完全不似汪大明先前见到的那个在会议室顺着墙跟儿走的“小于”了。低眉顺眼惯了的小秘书一旦熬到可以对别人指手划脚的地步,多半立马就显山露水地自我膨胀起来。 也正因此,给做秘书出身的领导当下属更要加倍地殷勤和乖巧,千万玩不得“诤谏”和“腹诽”,这些穷酸文人惯用的伎俩哪里能逃过此类领导的火眼金睛。偏偏中国官场又多的是秘书政治,小领导多半是大领导先前的秘书,而大领导又多曾是更大领导的秘书,更大领导则曾是退休了的更更大领导的秘书。艰苦卓绝的秘书生涯最可锻炼人对世情冷暖、官场春秋的感知神经,不仅能见微知著,且能觑破他人内心九回肠的隐情。怪不得耿达感叹:中国基本上就是一个秘书治国的国度,很多所谓“官场小说”说穿了就是“秘书心理学”,书中人物无论官阶大小,头脑中始终都脱离不了业已定型的秘书思维。 汪大明正在那里胡思乱想,手机响了起来,一看号码,却是董明。汪大明心领神会,赶紧走出宾馆房间,到阳台上去接。 “大明啊,你还呆在那干吗?”老董一上来就火气冲天,“你还嫌狗日的陆援朝耍我们不够!” 汪大明表示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老董气鼓鼓地说:“三岁小孩都看得出,这明摆着是拿咱俩当猴耍。我在宣教处做了八年的副处长,本来你岳父姚厅长答应了提拔我的,没想到换了狗日的陆援朝宁愿空缺这个职位也不让我干。如今倒好,又安插了他的亲信来,小小一个处,三个副处长,我看你老弟也是没有出头之日了。我老董年纪一把了,提不提倒无所谓,我是为你打抱不平啊!好歹你还是老厅长的女婿,打狗还看主人面嘛!” 老董“打狗”的比喻令汪大明微微有些不快,便说:“我这个副处长算是下岗再就业,哪里还敢有什么奢望!不像老董你资历老,威望高,你做副处长时他于维先还是个啥事不懂的大学生,如今居然跑来对你指手画脚起来。” 董明本来就是个藏不住事的“气罐子”,这下越发来了脾气,鼓动汪大明和他联手对付于维先,“管叫他灰溜溜地离开宣教处。”汪大明不置可否,心里却在暗笑:这老董如此沉不住气,怪不得老也没有什么长进。 但暗笑归暗笑,平添了一个仕途对手却是不争的事实。事情是明摆着的,三个副处长中,董明已经过气,自己又是边缘人物,只有嫡系出身的于维先最有可能从兼任的徐副厅长手里接过处长的位子。换在从前,汪大明根本不会在意谁上谁下,但眼下他已经彻底了悟:职场也好,赌场也罢,只要涉身其中,便没有旁观者。你要么是输家,要么是赢家。眼前的于维先,其实就是一个刚刚横空杀出的博弈对手,手里握着比自己和老董更多的筹码。但既然是博奕,不到曲终人散、尘埃落定,就不能说谁是最后的输家赢家。对手的强劲反而让汪大明心里平生出一股大赌一把的激情与豪气。其实,所谓的征服世界,更多的时候就是指征服眼前的这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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