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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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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桥子的南边,在那闪着碎玻璃片子似的河水里,有一个赤身裸体的汉子,沿着岸边摸索着。这个东山坞的特殊社员,直到傍晚从山上回来,才从托儿组五婶那里知道了小石头失踪的消息。他把羊圈起来之后,就到这小河里来了,扒下衣服,跳到河水里。别看他不会说话,却是个有心数的人。因为平时他常见到小石头跟爷爷到菜园子来玩;看见小石头在河边上捉过蝴蝶,采过野花;也许今天又到这儿玩了,也许一失脚掉在里边了。所以他就专在靠菜园子这一段河里摸。 焦振茂一边朝这边走,一边琢磨着用什么办法才能把哑巴从那凉水河里叫上来。他知道,跟这样一个人来硬的不行,哑巴不吃这个,说服动员也不容易;只能骗他一下,把他骗回去再说了。 韩小乐、马长山这几个年轻人站在岸上,喊着、比划着要拉哑巴上来。 哑巴朝岸上的人吼吼地叫,还比划着:不摸遍这个地方,谁也不用想把他叫上来。 焦振茂看着哑巴这股子坚决劲儿,心里又忍不住地翻滚着热浪。他想:东山坞所有的人都爱护萧长春,都敬佩萧长春,他是最值得爱护和值得敬佩的;对敬爱萧长春的每一个人,只能支持,不能泄气。于是,他改变了主意,对身边的这伙子年轻人说:“咱们别硬拉他了。你们在这儿看着他,等差不离了,再把他叫上来。还有,回去可千万别对支书讲啊 !” 支部书记萧长春已经从车把式焦振丛那儿听说这件事儿了,他没有到河边上来,因为他不忍心到那儿去拦挡哑巴找孩子。他离开一队的打麦场,朝家走。 他要回家搬行李,搬到大庙的仓房里去住;回头再到二队的场房里召开一个紧急会议,要对新的战斗,作一个全盘的安排。 这一天的奔波和焦躁,好像把他全身的精力都给消耗尽了。他感到头脑膨胀,周身酸疼,眼皮发涩,嗓子眼又干又苦。他强打着精神,卷了一支纸烟,慢慢地抽着,慢慢地走着,仔细地思考着要做的事情。 他走进小栅栏门。 院子里是昏暗的,又非常沉静;就连树枝轻轻地摩擦墙头的声音都能听到。 忽然间,他的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爸爸,爸爸!”紧接着,一个欢快的身影从屋里跳了出来;两只滚圆的小胖手抱住他的腿。又把热乎乎的小脸蛋贴在他低下来的脸上;他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张开两只手,弯下腰去…… 风吹树叶响,风摇树枝动,哪里是孩子的声音,哪里有孩子的身影? 声音是从他心里响出来的,身影是从他脑袋里跳出来的…… 他在那儿愣愣地站了片刻,顺手扔掉了烟根儿,又踩灭了,接着往里走。 小鸟笼子还在小香椿树上吊着,在微风里摇摇摆摆。笼子里的蛤蟆,经过一天的闷热,完全昏迷了,这会儿又因为风凉,缓过气来,发出低微的叫声。树下边还放着小凳子,凳子上还留着孩子玩剩下的树叶儿;树叶子干了,被风吹到地上,“嚓嚓”地响着,滑到门口那边去了。 就在十几个小时以前,他的儿子小石头还在这棵树下边,在这只小凳子上,这个鸟笼子旁边玩耍;一边玩着,小心眼里做着美妙的打算,盼着爸爸打完场,给他捉一只小鸟来。他的愿望就是一只鸟,顶多是两只,两只就能够让他满足;可是,这个做爸爸的,并没有满足他。为什么不抽个空,给他捉一只玩呢 ?这会儿后悔是来不及了,就是捉多少只来,也没有人再要了,也没有人玩它和喜欢它了。 萧长春赶忙打开鸟笼子的门,摇了几下,大蛤蟆掉在地上,跳到墙角去了。他又把小凳子搬到靠墙根的地方,这才透了口气,摸着门儿,走进屋子里。 屋子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萧长春掏出火柴,点上了灯。 灯光闪耀着,活像孩子那双明亮的眼睛。孩子的眼睛里时时刻刻都充满着幻想,幻想着他的父辈为他们这一代人安排着什么样的未来;他们不知道革命道路是艰难的,是需忍受各种痛苦、作出各种牺牲的。孩子的眼睛里,有时候装满了欢笑,孩子的笑声是对父一辈人的鼓舞;有时候又洋溢着泪水,孩子的泪水是对父一辈人的鞭策呀…… 萧长春觉着,经过这样一次祸事,他受到了启发,受到了教育,也受到了锻炼,他的思想又提高了一层。他认识到:搞和平建设,除了立场要站稳,意志要坚定,敢于跟坏人坏事斗争,永远一心无二地走社会主义道路之外,还得有牺牲自己的一切的精神准备,包括流血和牺牲。他甚至认识到:这里跟响着枪炮的战场没有什么两样;一个人,如果没有这个准备,牺牲的事儿突然而来,又不能经受住,照样会败下阵去。萧长春经受住了,可是,也许因为没有这么充分的准备,而受到过分的震动吧? 他在屋地下站了片刻。他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咬着牙,背过灯光,不再看什么东西,也不再想什么问题,他要赶快离开这里,到战斗的岗位上去! 他一条腿跪到炕上,伸手去拉被子,一拉,偏偏拉过来一只枕头,一只小小的枕头,一只用红市布做的,上边沾着油泥的小枕头。 这是孩子出生后的第一只枕头,也是他的最后一只枕头:这枕头是他妈妈给他做的;后来,孩子长大了,枕头太矮了,焦淑红又给他拆洗一遍,往里边加了一些荞麦皮,把它装得鼓鼓囊囊;孩子枕着这个枕头睡了六个春秋,枕着这个枕头做了多少天真的美梦呢? 萧长春收回腿,顺势坐在炕沿上,两手捧着枕头,放在眼前看着;他仿佛闻到一股子奶水的香味儿,闻到一股子幼稚的、像刚出土的嫩苗那种气息。 刚强的硬汉子,这会儿再也压不住他那激动、沉痛的感情了,就像闸门挡不住洪水那样,烫脸的热泪,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这当儿,从外边走进来一个人,一个胸膛里燃着火的人。她那一向灵活、秀气的身子,变得迟笨了,脚步也显得很沉重。她在屋门口停了一下,轻轻地打开门帘,又轻轻地走进屋,朝萧长春的脸上看了一眼,就站在那儿了。 在这半天里,姑娘发狠地干活儿。她照着萧长春的样子,让自己的腰板挺直、心肠硬朗。她做到了。她回到家里,亲自动手给萧家父子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当她往小篮子装筷子和饭碗的时候,才想到,那边家里少了一个人,得少拿一双筷子、一只碗;才想到,从今以后,再也见不着那个可爱的孩子了。她爱萧长春的孩子,甚至于是在爱萧长春之前,她就爱上了这个从小没有妈妈的孩子;等她爱上了萧长春,就越发爱这个孩子了。当她在心里编织着他们以后的幸福生活的时候,这孩子在上边占了一个很大的位置;如今,全都被想不到的事情拆乱了。 萧长春一看焦淑红进来了,赶忙把枕头丢在一边,抹去眼泪,又慌乱地从衣兜里掏出纸来,装作要卷烟的样子。可是,他的两手发抖,那张纸条儿断了好几截儿才撕下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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