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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〇


  焦振茂说:“你看人家长春,一点也不懵。他心里边就没有想着一点儿个人的事儿,什么苦,吃什么,什么难,干什么,浑身上下没保留,全都交公啦!老大,跟你说心话吧,我活了大半辈子,见到成千上万的人,可是我最喜爱、最敬仰的是长春,直到死,我也佩服他。唉,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帮帮他,表表我的心意。”

  萧老大依然望着灯火出神地想这想那;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回想起来,也是一件怪事儿。先头,我不明白他,弄不懂他的心意,自己生养的儿子,自己眼看着长大的儿子也不清楚。光是为他的亲事,我就跟他吵过好几回;这会儿想起来,实在太不应当了……”

  焦振茂接着萧老大的话茬儿说:“吵是不对的,事儿还是应当操持的。这一回,我们大伙儿都要想办法替他把这宗事儿办了,得让他把日子过得幸福一点儿,齐全一点儿,出来进去都舒心。你不用发愁,这件事儿最好办。哪个姑娘能够找到这么一个对象,说句老话,那真是命好。提到谁身上,都得满心愿意……”老头子说到这儿,心里猛地一动,一个过去没有想过的念头,不由自主地从心坎里冲上来了。他呆了,又慌了,拿起这个,又放下那个,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做什么好了;灵机一动,急忙从窗台上抓过一只空瓶子,又对萧老大挺神秘地说:“你等着,我去打点酒来啊 !”

  萧老大好像也发现了焦振茂的神情突然变化,拦着他说:“随便吃点饭算了,还打酒干什么呀!”

  焦振茂说:“今晚上,咱俩得喝喝;有一件重要的事儿,我得跟你从容地商量商量。”

  他朝外边走的时候,脚步有点儿乱了;酒还没喝,就醉了吗?

  这会儿,街上的人又骚动起来了,女人们大声地、惊慌地互相传告着一件新发现的怪事儿:

  “不得了啦,又丢个人!”

  “哟,谁家的?”

  “哑巴!”

  “他那么大个子还丢的了哇?”

  “是呢。焦克礼找遍了村子,都没有见着他的影子。”

  “真的,一天没见他了。”

  “不是上山放羊去了吗?”

  “棚里光有羊,没有人。”

  “得,这回咱们东山坞可热闹啦!”

  焦振茂听到这个消息,酒忘了打,突然而来的一股子喜气,也给吓个没影儿了。他心里想:这回可真够萧长春招架的,对支部书记来说,丢了哑巴,跟丢了儿子会一样的沉重,两宗事儿一加,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就在沟北边人们传送这个可怕消息的同时,车把式焦振丛赶着大车进了村。他慌忙地把车停在沟里,跑到碾子这边,朝人们喊道:“嗨,你们快来几个人吧!”

  碾子旁边的人呼啦一下子站起来了:

  “怎么啦?”

  “又出了什么事儿?”

  焦振丛说:“哑巴在河里泡着哪,我怎么拉他也拉不上来。”

  焦振茂听了,这才放下心,老远地就大声说:“唉,他准是知道小石头丢了,到河里摸去了。快去几个有劲儿的,把他拉回来。晚上水凉,别把他冷坏了哇!”

  马长山、韩小乐几个年轻人刚到东山坡那边找孩子回来,路过这儿,听到这个信儿,就跟着焦振茂顺着道沟,朝金泉河边跑去。

  在那漆黑的野地里,有一盏灯笼,晃晃悠悠、若隐若现地移动着。

  “谁这会儿在地里打灯笼啊?”

  “走路的人吧?”

  打灯笼的人听到这边说话的声音,停在桥头上了。他把灯笼高高地举起;又放了下来,又举起,又放了下来。

  焦振茂和这伙子年轻人急步地走到桥头,这才看清,打灯笼的是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子,是他们的老饲养员马老四。

  马老四背着一只草筐子,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那匹病了好几天的骡子。晚风,吹动着他的衣襟,一掀一落,也吹动着灯火,一明一暗。他朝焦振茂他们看了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又朝北边拐去了;一边走着,又把灯笼高高地举起来。

  韩小乐叫道:“四爷,遛骡子哪?”

  马长山叫道:“四爷,那边路不平,从这边走吧!”

  马老四没有回头,也没有回话儿,依旧朝前走。他要从这儿,一直走到树林子里,再走到山坡下边。这半天的光景里,他变得特别沉默。他没有再跟任何人议论过小石头的事儿,也没有再到萧家去安慰萧老大。他一直在村子周围转动,不论见到谁,他都是这个样子,连一句话也不说。他的嘴闭得紧紧的,脸上是平静的、庄严的,两只昏花的老眼,却是水汪汪的。

  这些年轻人看着马老四这副样子,都有点儿奇怪地小声议论起来了。

  只有经过许多社会风波的焦振茂,只有跟这个赤胆忠心的老贫农交流过心思的焦振茂,才能理解眼前马老四的心情,才能知道这会儿马老四从什么地方来,又要到什么地方去,他来去的目的又是什么;所以没有跟他打招呼,只是用无声的眼神交换了心意。

  灯光被树丛遮住了,又闪出来了,又遮住了。

  焦振茂的心也跟着那灯火一跳一动的。他又想起打酒,想起那突然闯到心坎上的一件重要的事儿。马老四的行为,把这件事儿的分量加重了,把他的决心加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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